論山

山路,不論走到哪裏都是重復。它畢竟是路,但不從某處起,也不往某處終。眼前的山路永遠只是片段,卻在無盡的自重復中趨向連續,人處於山路之中,往往在無盡的回環往復中迷失方向,前路蜿蜒,仿佛通向深林之巨口。而山路,也正是在單元的復製、組合中建構起無窮的隱喻。

橫看成嶺側成峰,山是雜然的繁復。繁復中又帶著局部與整體的自相似性,這種內蘊的分型性質使得山林不可定向,身處山中的人只能看到宏觀環境的單個面向,因而在片面的觀察中迷失確定性,走向迷惘的混沌。山路是定向的,它是熟悉山的人在混沌中開創的規則。然而,山路的定型是現代文明對自然界的闖入,是理性想要把握自然的僭妄。規則的山路在割裂場域的同時,也成為了對人的束縛。在群峰的掩映下,眼前的山路看似是下坡,卻又可能在遠處向上攀升。處於山路中途,也就是處於一個二難困境之中,向前,或者回頭,沒有憑著直覺的橫沖直撞,沒有第三種選擇。但是前行或後退,何者能夠更快地下山?憑借狹隘感知和模糊推斷是無法得知的。來到一覽眾山小的山峰,我們看似可以掌控全局,指點江山,讓一切紛亂再次回歸理性的統攝之下。但這只是一種幻覺,明晰的自信很快又被重峰疊巘擊潰:在山峰仍看不見山的全貌,山路隱於遠山的遮蔽之下,仍是晦暗不明。在山峰看見遠處一個個山頭,像鋒刃般肢解著理性;每一個山脊背後,都是一只凝視的眼睛,帶著來自虛空的問候。於是一切理性決策的辛苦鋪敘,最後歸於隨機的二選一,理智遭到不可抗力的圍堵,只余下充滿矛盾和撕裂的焦慮。

極目遠眺,我們能看見無數建築,那是人類文明輝煌的產物,就像一只巨大的機器,毅然決然地沖向原始的景觀之中。然而身處山中並不能感覺到人的偉大,反而在眺望之時愕然察覺,城市被山圍困,人面臨著不可逾越的困頓之境。由此生發的,是一種極度的無所適從感,文明再一次讓位於宏觀的自然權威。
——這只是觀感。如果站在全局的視角便會發現,真正被圍困的不是城市,而是山林。山在機械工業之下弱不禁風,如今對它的部分保留甚至是出於人的固有的敬畏、一種變相的「仁慈」。那麽,可以放下心來,把理性置於廟堂之上,徹底拋開混沌走向合理生活了嗎?諷刺的是,那種在山間感受到的無所適從,我在地下車庫這個高度機械化、形式化、文明化的合理產物中同樣感受到了。同樣的交錯、重疊、反復,橫平豎直的規劃在宏觀的齊整中造就了微觀的零散混亂,最為有序的數字編號在不斷重復中使人暈頭轉向。四方端正的立柱是牙齒般的城堞,正露出不懷好意的獰笑。或許背後沒有什麽惡意,但至少也是理性僵硬的濫情和乖張。身處其中,我再一次沒入由不確定產生的焦躁之中。

終於,我看到了真相。不論是山的狂野還是城市表象的文明,被囚禁的總是人。人們在追求確定的過程中一再誤入歧途,無論是無序的紛亂,還是過分的齊整,都是越界的縱情,無聲的喧囂,將人逼入非理性的偶然的死角之中。
人被拋到這個世界,無所依靠,憑意誌茍活於世,那份面對偶然性的不安與焦躁,是永遠不可擺脫的。不妨放棄對路的追求,在林中空地駐留,化作一棵樹,感受時間的流變。靜態的審視使風景展露自身,山便不再以外物之姿態引發自我的撕裂:風景在我之內思考它自身,我是它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