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漫步,關於環

似乎一切都混雜着模糊了邊界,不可思議地糾纏在雨後的潮溼裏——最開闊的和最逼仄的,最陳舊的和最摩登的,最寂靜的和最嘈雜的,最自然的和最人爲、最技術化的——一切都被籠罩在同一片灰暗且陰鬱的天空之下,這片天空深邃得叫人渾身發癢。在雨後,整個空間都是潮溼的,人的內心同樣如此。

伴着這片混雜的不安,我遵從盧梭的勸導,試着做一個孤獨的漫步者,試着去感受和思索。然而感受最爲模棱。我與我面前的一切事物擦肩而過,無論什麼都已在行走的動態中失真,它們被行進的步伐約簡成一幅幅圖像,接踵而至卻又轉瞬即逝——對我而言,這不過是表象的羅列。或許恰恰在這時,漫步才帶來屬於行走本身的欣快,行走只是行走的動態,道路自行蜿蜒着,物靜立在遠處如同單薄清淺的背景。世界在最簡單的表面協調着,餘下的留給想象填補——填補空缺的想象存在於世界之外。的確,我行走並想象着。如果這份想象足夠模糊,它就有權成爲一種思想。

可是,是什麼使我得以想象?是什麼使我得以拋開日常,投入空中樓閣的徒勞建設?何種承諾允我以空想自詡爲沉思?——漫步,然而什麼使其成爲漫步?答曰:漫步者首先須有餘閒,其次須有原點。若無餘閒,漫步自然缺乏動機,無從起始,若無原點,行走就不再構成一個完整的過程,充其量是途程中的一截,再怎麼閒散都不成其爲漫步。無疑,原點是界定漫步的關鍵,因爲漫步,就其本質而言,乃是自根基處起始,出走,背離,最終轉而回歸根基的一整個圈環。正是這個作爲開端與終結的無可置疑的基點,賦予漫步以自由和充足的餘裕,它規定了漫步的本質。與之相反,從一點到另一點的線性路途不會是漫步,它伴隨着“抵達”的急迫,因而行走不再爲其自身——在此,行走只是爲了抵達。

然而,拋卻“抵達”之重負,漫步就成了一種毫無建樹的活動,一種徒然的耗費。如果行走最终是爲了回歸起點,離家是爲了歸家,那麼,漫步就只是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喜悅中,是渾然而麻木地走在封閉的圓環裏,以漫無目的的視線週轉獵奇。而伴隨漫步的思索也成爲不着邊際的空泛聯想,爲一種自顧自的修辭學式激情所裹挾。當聯想碰到不可逾越的圍牆,思路就必然回歸原點,幻想碎了一地,現實毫無改變——就跟漫步一樣,充其量滿足了自我凝視着的刻奇目光。此般思想與“抵達”無緣,它被困在自身內在循環的僵局中,表面的閒暇餘裕不過是在掩蓋內裏的空洞虛無——畢竟,人對自己的思想不負有什麼責任。

徒勞的迂迴往返,一個最令人絕望的循環,我竟玩弄文辭將其附會爲思想!真正的思想難道不應當是決斷向前的行動本身嗎?可是,行動豈不是同樣面對着循環!難道向前的行走就一定可以順利抵達嗎?不,行動一再回復原點。更可怕的是存在這樣的可能:行動或許會無限次回到原點,無限次失敗並重來——永恆輪迴, 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它使“一舉一動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責任重負”。這重負使人難以投身“決心”,甚至於,它抽去了任何可能行動的意義。輪迴意味着審判者的永恆在場,人從來對此束手無措。我想起尼采第一次藉查拉圖斯特拉之口述說:“萬物中可能跑動者,難道不是已經跑過了這條路嗎?萬物中可能發生者,難道不是已經發生過了、做過了、跑過去了嗎?”——所以,我只是在目睹着重影和虛像,我自以爲能夠操控的,也不過是重影和虛像嗎?“這長路往回走:它延續着一種永恆。而那長路往前走——那是另一種永恆”,在無窮遠點,兩者相交了,形成自我封閉的環。過去與未來接合,而應來的沒有來——或者已無數次到來。

我想起阿倫特論及歷史的開端:“開端是一場罪行”,往後的事件再生產着循環驅力,完成一次次偉大的復辟,而“全新的秩序”只能是特殊際遇的某種贈予。我想起鮑曼對現代性的描述:社會通則在崩解與重建之間反覆,始終卡在短暫、粗劣而偶然的過渡帶。我想起黑格爾的歷史,絕對精神異化自身,隨後依據內在同一的辯證法自我運動、自我實現,回歸絕對理念的整全——百年以後,赫拉巴爾應和道:progressus ad originem(向着本源前進)即是regressus ad futurum(向着未來後退)——在這裏,時間是環形的。海德格爾對黑格爾的時間不屑一顧,認爲是“流俗時間領會的最極端的概念形態”。兩者爭辯的,或許還是一個“開端”的問題。海德格爾關注人具體的生存境況,卻也同樣設定了環形的時間,只是這種“本真的”環反倒賦予人自決向其能在籌劃的可能。這未免太過樂觀。這種時間,畢竟與尼采殘酷的輪迴判然有別。

我想起福柯的先驗-經驗之環,自從人類學主體主義在知識領域被確定下來,人之有限性就成爲知識之不可及的原點,“人”既是認識主體又是認識對象,陷於超越與限定的悖論僵局中。這一點或許在費希特那裏體現得最爲明顯:絕對自我設定非我,卻又無疑受到非我的限制,這種自相矛盾必然地走向瓦解。終於,晚年費希特皈依了基督,海涅嘲笑他成了一個“爲了愛而長吁短嘆的人”。按照福柯的看法,費希特及同時代人的理論困境只是一種特定知識型的表面現象。而福柯在知識領域揭露出“人”這個自相矛盾的對子,揭露出人“與時間難解難分的關係”(指有限性),就是爲了從根本上取消作爲大寫主體的“人”。至於用什麼取而代之,他似乎沒有言明,我只知道,這決不能簡單地以“結構”來概括。福柯訴諸語言和歷史的神祕,這種神祕,與海德格爾著作中未經言明的,大概是同一種東西。也許在某一個瞬間(Augenblick),它會被突然的閃爍(Blitzen)照亮。

我想起青年維特根斯坦對歷史不屑一顧的態度:“歷史與我何干?我的世界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世界。”懷揣這樣天真的唯我論觀點,或許也就能免去煩惱?如果我想去“我的世界”之外呢?維特根斯坦的世界裏沒有環,只有無限延伸的分明界限將內外劃分。不,劃分內外者必然與自身相交,也許在他試圖設立界限時,他就已經陷於環道了罷。維特根斯坦走不到外部,或許不是因爲界限難以逾越,而是因爲他在環道上迂迴,每每拆除自身的根基。

我想起某一天曾讀到班雅明的一句話:“時間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彌賽亞側身步入的小門”(彌賽亞或可理解爲時間或歷史的終結),於是信手寫下了一段話,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適合的語境,就讓它填充這些漫步瑣思的間隙罷:漫遊在空間的人,不知不覺踱步入時間。時間是一片幻想,恰如其分的孤獨在空中暈散、消展,沒有更多的浪漫,只有無休無止的運動、和諧與風劃過臉頰的痛。

——所以我漫步着,知道將回歸起點且漫步着,正因知道將回歸起點所以漫步着,我並不是想要步出僵局或是到某個渺遠的地方……只是漫步,漫無目的,肆意狂想,或者說,沉浸在獵奇和自媚之中。那又怎樣?

我走着,我看見樹木、樓房、河流在身邊經過——單調的、無差異的重複。高樓林立,大多是空的,空無一物的空間被牆壁切割,煞有介事地整飭、粉飾、販賣,就像我們的時間,再多的堆疊也是重複。我與樓房、樹木、行人擦肩而過,我被排斥在外,或,我把他們排斥在外。外面,一切恰如其分地混雜着——最開闊的和最逼仄的,最陳舊的和最摩登的,最寂靜的和最嘈雜的,最自然的和最人爲、最技術化的——一切如其所是地不和諧着。

樓房和樹木都太多了,工廠也是;而人卻太少,且多沉默着。我總覺得,這兒的人有一種獨特的氣質,他們似乎同時擁有不緊不慢的從容和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他們打量別人的眼神從沒有一絲迴避退卻。也許是因爲這兒的空間太過曠遠。一路上遇到最多的是釣魚的人,他們靜坐着,無動於衷,好像活成了雕塑。有牽着狗繩的遛狗的人,也有不牽狗繩的遛狗的人,也有在工廠門口趴着睡覺的狗。很奇怪,這一路上,我沒有看見任何一個低頭看手機的人。手機是一種出界的想象,這與他們的氣質不符——他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和諧裏,這種和諧,只是在我的眼中才被罩上了陰鬱的色調。

景緻隨着步伐變化,建築羣的盡頭是幾座未完工的高樓,也許將會永遠保持着爛尾了;再過去是大片的工廠,噪音在四面八方升起,污水和垃圾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尤爲骯髒。我好像又看到了操控着砂輪機的人那種呆滯的眼神。在道路的盡頭,圍牆豎立起來,前方不是我可以涉足之地了。它提醒我應當回歸我的原點。

可是,我的原點在哪裡?

那天,在中偉樓向下望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時間的循環是確實存在着的。我想說的不是課程表或是作業,不,我不想說這種膚淺的陳詞濫調。我想說的是人生的長時段——當我們這些學生從高中畢業走向下一個階段時,老師們將迎來新一屆學生,傳授相似乃至相同的課業。我們的確受困於短暫的重複,但這是以下一階段的躍升(或墜落)爲前提的,老師們的人生卻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持續數十年停留在相似的時段內。我或許不應使用這種置身事外的語氣,我想說的是,投身於任何一種職業的人,都被困在循環的時間中,無論如何,學生時代的所謂枯燥單調,與之不可相提並論。學生尚不是一種穩固的“身份”,它本身是分段的,每一段都有明確的終點,而終點又是下一階段的起點——這不能稱之爲循環。學生時代是一連串包含既定目標和方向的“抵達”序列,這一過程中,絕沒有既是起點又是終點的“原點”。所謂“根基”,其實就是這既出離又復歸的“原點”。

於是,我不無遺憾地意識到,我其實並沒有原點,換句話說,我並沒有根基,我只是一直向着前方奔忙,任何時候都有可能一腳踏空。回歸是不可能的,回溯是不可能的,因爲我正在沿直線跳躍前行,屬於經驗的原型,或屬於記憶的源泉都已模糊不清。過往的碎片,若我將之拾起,便會劃破我的手,刺傷我的心。

如此說來,人生似乎可以歸結爲一個扎根的過程,可這根基竟是絕望的循環本身。若不像齊克果那樣選擇縱身一躍,又有誰能反抗絕望?悖論在於:當我尚未進入循環時,我爲種種不確定而感到憂慮,當我進入循環後,我又爲依附於循環的庸常而感到不安。自相矛盾,我又被困環中了。我大抵是會被尼采恥笑爲侏儒的那種人罷,因爲我懦弱膽怯且無來由地自憐自傷。

雨後,我走在這裏,就像走在交界線上。交界線是一個環,總有一邊在環內,一邊在環外。我漫步着,因爲我知道我將歸家。我並不是想要步出僵局或是到某個渺遠的地方……只是漫步,漫無目的,且希望和夢想那些“超乎尋常的事物”。在雨後,整個空間都是潮溼的,我的內心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