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化引用與闡釋

對思想家學說的非思辨引述和工具化使用,是當代大眾邏輯的普遍謬誤、公共思想庸俗化的典型標誌,也是不少人別有用心謀取私利的慣用伎倆。

什麼是工具化的使用?其本質特徵在於:沒有闡釋,只有引用。引者對引文持事不關己的實用態度,將語句從原文段落中孤立地挑出,如同膏藥般貼進自己的文字裂縫中,以遮掩邏輯的斷裂和缺乏思辨的敗筆。此時,原本意蘊豐富的文本被削減為兩種極為膚淺的功能:其一是訴諸權威的錯謬憑據,其二是徒有其表的虛浮裝飾。

在第一種情況下,引文充作高高在上的律令、不可逾越的秩序,懸於一切可能的探討之外而以空洞符號之姿態凝視、威懾著讀者——這種無動於衷的外在權威性,不是來自於引文本身的正確性,而恰恰是源於先於引文便被鄭重其事強調而出的原作者姓名——訴諸權威的本質就在於對這個名字的頂禮膜拜。在此,引者並不是將引文之所思所言融入自己的思路進程,反倒是將前此的思路悉數獻祭,只為引入一尊神像。這一神像以其無邊法力,在把作者本人之所言化為烏有的同時,亦將作者的立場不容置疑地植入讀者心中——在漫長的鋪墊之後,讀者自然認為引文足以證明作者的觀點,往往會忘卻細讀文本、全局考量的義務;作者亦免於多費口舌,即可藉引文之權威行“善假於物”之便。對此,辯論提供了一個生動的實例:當一方辯手引用名言論證觀點時,另一方往往不會質疑所引語句的義理,反倒會指責對方斷章取義——這就隱含著,引文本身是默認為真的標準,僅在引用解讀過程中可被歪曲。故而,倘若這種歪曲足夠高明、無可反駁,辯論者以之套取勝利便具有合法性。

在第二種情況下,引文則成為了空洞無物的表掛裝飾,正如蒼白牆面上雜亂張貼的海報,顯現出格格不入的違和感,卻足以使人眼花繚亂。這樣的引用沒有絲毫深入分析的必要,因為引者透露出一種更直白的故弄玄虛的意圖,他只是為引用而引用,引文在其文本中並無解釋概念或串聯思路的作用,甚至連掩飾漏洞的遮羞布都稱不上。簡言之,這種引用的特徵即是:若從其文字中刪去引文,段落的含義不會有絲毫變化。這也將引用工具化到極致:引文與上下文的關聯只是純粹字面的,依照相似原則,引者可在對原文語境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其生硬地插入,斷章取義在所難免,甚至令人啼笑皆非的「逆練」也時常發生。引者與原作者精神的徹底割裂使得這些句子與其說來自引用,不如說來自作者自身的編造,因而這實質上已在討論範圍之外。

對於上述兩種情況,首須關注的乃是同一個問題,即斷章取義。實際上,無論何種引用都難逃斷章取義的指摘,理由很簡單:沒有人能還原原文的語境,沒有人能再現原作者的時代背景——更何況,每一段文本都可挖掘出無限深層的意義結構,不可能被某種獨一意識輕描淡寫地把握為確定性共識。這就註定了,引用只能是字面的、素材化、資源化的引用。就其本質而言,作為素材的引文只是一隻隻炮彈,再怎麼精雕細琢,目的終歸是不留情面地在對方頭頂爆炸,使人迷失方向。

此一爆炸的威力有三重:最為淺表的,即是讀者的受害,若無足夠的辨別批判能力,他們極容易被看似華麗的警言妙語裹進隱藏的圈套,進而喪失閱讀和思考的自主性——這正合某些居心叵測者之意。

其次是對作者本人:一來,將讀到的語句視作素材用於寫作,必會使其視野附加上資源化的標記,因而他的閱讀經驗恐怕會喪失突如其來的共鳴之樂趣,成為浮於表面不求甚解的單調程序;二來,對論證義務的逃避使其在思之道路上過早地自滿,致使他的思想滯留於機械重複的淺薄水平——譬如曹林曾頗為自得地分享他的讀寫經驗:閱讀和寫作就是“形成秩序井然的分類框架”、“固化到知識結構中不再流失”——此即偽批判、偽反思之典型實例,在依據“分類框架”反思所學之前,他尚未對這種框架本身進行反思,因而必然侷限於主觀的狹隘視角,不能令人信服。最終,此種態度只能造就沾沾自喜的陳詞濫調,這已是有目共睹的。

最後是思想家本人的不幸,在他無法預測的某個未來時代,他的思想之複雜性被輕易抽去,唯餘固化的解釋框架被不分語境不分背景地肆意使用,以塑造引者的獨斷權威,無可奈何地支撐起種種濫俗論調。這種庸俗化首先來源於日常語境和理論語境的混同,日常現象被無限度地加以理論解析,美其名曰批判,實則不過牽強附會的胡亂解讀。在此,我不是想將理論同現實斷然分開,只是想強調一點:我們將日常哲學化,卻不應該將哲學日常化,日常化的哲學必然失卻鋒芒。

可以看到,矛盾的根源在於引用者“論證”的急迫。在工具化的引用中,原文文意是無關緊要的,欲談論之問題亦是無關緊要的,唯一要緊的是作者對自身權威性的自我確證。然而,前人的論斷從來都不是供人取用的資源之池,而是他本人在沉思之路途上探究追索時留下的路標,對於這些理論話語,正確的態度應當是解脫其“論證”的義務,將其視作思入事態的引線或嚮導。這種激活可能性的潛力,正在“闡釋”之中。

因而,走出工具化引用的一個可能途徑是加之以闡釋,亦即在每一段引用之後表明作者本人的態度,具體論述該引文在全文中的角色以及作者對其意義的理解,換句話說,應由“引用”改換為“引述”。如此一則可協調語境背景,使討論範圍限定在恰當的層次上,二則取消了引文超出論述文本的決定性特權,避免訴諸權威之嫌,三則以引者之理解代替原作者的表意,既可消除多種含義的內在衝突,亦能預防僭越解讀之權能而犯斷章取義之大忌。孤立的、策略性的引文形式既已脫除,動態開放的解讀可能性隨即打開。

在自由的闡釋中,作者表明他對引文及原作者精神的把握程度,坦誠而與讀者立於同一平面,這種寫法自起始便由作者與讀者交互的共同知識背景約束,因而它絕不向故弄玄虛的抽象權威敞開,僅僅容納對話式發展式的原創之思:它不採用教訓的口吻,而是打開讀者參與的門扉,讓文字在寬廣的第三維度中自在遊藝;它不照搬引文的淺表含義,而是將其內在精神依託嶄新的文本復現並昇華,作者本人也在此一過程中融入精神自我生成的歷史之中。正如福柯把他的“工具箱”慷慨地呈交給後人,裡面的工具不是理論本身,而是理論建構與批判背後原發的方法和風格:「如果他們偶爾被用在我本人身上,那就再好不過了」——此一言已表明福柯的態度,他不會留下一成不變的決定論體系,只會引導人們走出僵化的思維牢籠,一瞥外邊的另一種現實。

對於學習者來說,這一點亦是至關重要:閱讀不是記憶而是闡釋,寫作不是使用而是反思,兩者時時伴隨世界觀的革新,關鍵不在於構建一種秩序,而在於不斷甩脫已被工具化的秩序,永不凝滯於一時的夢幻陶醉。一個對諸種理論信手拈來的人不值得敬佩,一個掌握獨特視角來考察問題、洞悉世界的人才值得敬佩(儘管這種視角往往以理論為載體,作為其背後“隱性知識”來表達)。這也正是我們必須閱讀原著而非“通俗”二手資料的原因。

哲學引導人們從外邊看世界,而不是自認為已將整個世界納入了頭腦。在這一點上,哲人與詩人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