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技術與技能
如果要學一項工具或一種技術,最好是在解決問題的實踐中學,因為目標一旦明確,學習工具的方向便不容易偏離最初的目的。然而在人與物的交互中,技術不可避免地總在修改人的目的,或者用拉圖爾的話來說,物改變了人的「行動綱領」。對於一個掌握了人類語言,甚至足以觸及人類情感的物(AI)而言更是如此。盡管拉圖爾滿懷期待地闡述了「物的人化」,我對此深表懷疑,我們不可能真正建立起所謂的「宇宙政治」,物終歸是無倫理背景的。而「物的人化」其實就伴隨著「人的物化」,這一過程中最淺明的表現,就是目的與手段的倒錯。
近代以來,技術始終有一種自我實現的膨脹傾向,在它襲卷世界,「推動人類歷史進程」的同時,人往往成為技術擴張的工具。最初的人拾起工具時,自然的一部分便被他納入自身,成為身體的延展,進而實現改造自然的目的,最終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人更好地生存。近代生產-技術-社會的深度耦合徹底改變了這一點,人為生存選擇技術改變為技術以其生產力宰制社會,從而宰制具體的人,人選擇技術改變為技術選擇人。於是,對技術的掌握就變為了「技能」,這種技能與自立更生的原始經驗不同,它通過技術的中介直接與社會整體發生聯系,在這樣的宏觀視角下,人是社會生產的工具,是歷史進步的工具。
初民社會中,分工標志著人的身份認同,人憑自己的經驗和原始技能融入到相對固定的社會體系之中。而現代分工,正如馬克思所分析的,卻導致人的異化。集中的,高強度的勞作下,工人生產著商品,但這些物轉瞬間便被傾銷殆盡,只給工人留下冷漠的符號媒介——微薄的金錢。另一方面,處在巨大的、轟鳴的機器之間,工人感覺不是自己在使用機器,而像是自己在鋼鐵巨獸身上,作為微不足道的齒輪使用。人的技能及其製成品都從人身上被分離,形成一股異己的力量反過來壓迫自身,人再次被一種隱密但嚴整的秩序定位,與最初的身份認同相反,這種定位造成身份的迷失,因為只有人的一部分,確切地說是「技能」這一部分被固定在社會中,人本身則可以輕易從社會結有中剝離出去。
為避免從社會中脫嵌,個人必須掌握最新的技術,他使用技術的目的仍是為了生存,但附加了一點:對技術的使用本就是在為手段而改變目的,實現這種技術本身成了最切近的目標。換個視角看,技術綁架了人以實現其自身。在這種情況下,採取特定手段才能實現目的的信念過於強烈,人們便產生了倒錯的慾望,技術變得先於人的生存了。正因如此,人們才會擔心被AI取代,他們並不是擔心生活的意義被取消,而是擔心謀生的手段無以為繼,要麼是把自己物化為一個實現某種功能的現成物,要麼是把AI看成具有獨立意志的生命體,人們過於理所應當地廢除了自己作為主體的獨特性。事實上,「AI取代人的作用」不能推出「AI取代人類」,這個邏輯謬誤如此深入人心,無疑是因為人們習慣於物化自身,將技能(手段)視作目的。應試教育或許助長了這一點,但這不是在應試外多學習幾門技術就能解決的。需要教育的是:人如何成為「作為人的人」,而非「作為物的人」。(這首先需要修改社會的頂層設計)
技術能宰制人類社會,依托的或許是出現在19世紀起始的「無限進步」的神話。歷史進步論往統是以技術進步來說明的,在這種敘事中,「技術進步」取代了「人的進步」。「人的進步」以什麼來衡量?沒有確切的答案,但是若用技術進步來統一概括,一切模棱都可消除。於是技術這種抽象物便開始僭越個人的生存,因為它象徵整個類群的目的乃至宿命。技術最終成為一種神聖律令,技術時代重塑了人的思想方式,將技術的「創新」捧上神壇。在新的思維方式下,我們習慣於將一切視作資源,視作技術的燃料:煤礦、樹木、水流、風能、陽光,甚至我們自身……
「選拔」→ 社會-作為-巨機器
取代? → 怎樣的人「有資格」活?/ 失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