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之國》
一部頗有存在主義韻味的動畫片。影片中的畫被賦予深度,成為一個獨立封閉的具體空間,畫中人活動在這個小世界中,依其自身形式生存,因而也被限定在既定生存方式所決定的日常中。在這種隱喻模式下,畫家就是造物主,在畫外賦予畫中人物獨特的個性,也將畫中世界的主題基調預先定下。在一幅畫中,「已畫完」「未畫完」和「線稿」成為人物天然的身份印跡,基於這種劃分,階級隔離與特權壓迫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已畫完的人佔領城堡,享有特權,未畫完的人只能在簡易棚屋中棲居,線稿人不僅外形丑陋,性格也多疑、愛發牢騷,因而喪失人權,被隨意責打、差遣。這種背景設定的社會指向性是很明顯的:啟蒙之後的政治觀念一般認為人生而平等,卻因制度環境變得不平等,這種自然主義人性論與現實情狀可謂南轅北轍,恰恰相反,造物主對眾人並非一視同仁,正如古典政治觀念所認為的,人們生而不平等,因而要依靠健全體制來建立並保障眾人之間的平等關系——這才更符合於自然狀態。
事實上,古典觀念向現代觀念的轉向,其關鍵點在於對一個穩定基准——理性的發現、承認和頌揚。理性揭示了不同個體間的相同本質,展現了自然賦予的「天賦人權」,法國啟蒙時代的先驅們以之為人民推翻壓迫、高揚博愛精神的革命提供形而上的擔保。啟蒙經過多次反復,至20世紀中期,那種以理性為准的人性被「主體」取代,身體成為了最基本的意義實體,而無須哲學或神學賦予其更深層的含義。關注深度的再現式哲學隨即被平面鋪展的單層次思潮取代,「意義」神聖的深層結構也從復雜神秘的啟示中解縛,轉向最簡單最純粹的生命的本能。恰巧,畫也是這樣一個沒有切實深度的二維世界。在畫中,代表主體性的東西就是顏料,故事的轉折正是圍繞顏料展開:一個「已畫完人」,一個「未畫完人」與一個「線稿人」因機緣巧合踏入神秘森林,陰差陽錯地來到畫外,於是便一同踏上尋找畫家的旅程,意圖要求他完成這幅畫,使畫中人締結平等。
「被創造的世界」與「創造的世界」奇跡般地接軌,但畫外的世界不過是一個失意畫家的房間,如同荒漠般黑暗淒涼。從其他畫作人物的口中,他們也得知畫家在愛情與事業上的失敗和性格的缺陷,這個「造物主」不過是一個潦倒的男人,甚至會在憤怒中親手毀壞他的畫作。這名造物主已然離去,想要尋找超出世界之外的裁判以探問存在的意義,這樣的計劃亦無可實施。對應到現實中,這正是20世紀初「上帝已死」的幻滅感和時代焦慮。影片並沒有著重渲染這種情緒,反而很快地用宏大的審美意象趨散死亡的恐懼——在威尼斯(畫中)的海邊,主人公一行人眺望夕陽沉入海洋,水上漾著青藍色的倒影。他們在畫中賞畫,女主蘿拉動情地說道:「這是情感的表達。」
的確,他們都有情感,盡管畫中身在畫中,世間一切本無意義,他們的生存卻要求探問意義,那種絕無機心的單純情感,不就是意義之所在嗎?就在這片日暮余輝下,男主說出了他的計劃,他們要將畫筆和顏料帶入畫中,越過畫家,自行完成畫作,給自己染上獨一無二的自由色彩。計劃成功了,「未畫完人」與「線稿人」為自己涂上前所未有的亮麗色彩,現身在「已畫完人」面前,人們爭相用自己喜歡的顏色修飾自身,原先的統治者蠟燭大帝,身上也被潑上各種色彩。當每個人按自己的喜好將差異放大至極,正如男主曾訴求的,他們之間就「擯除了不同」,固化的位階格局被多元顛覆,一場革命勢在必得。畫中世界的現狀與現實中雜亂無章的後現代簡直如出一轍,公共標准日漸式微,每個人都能依循自己的喜好而去「做自己」,真是一片五彩斑斕的勝況!
可是,難道就到此為止,皆大歡喜了嗎?不,後現代的「一切皆許可」既給出了「成為」的自由,又設下了自欺的陷阱,美好的表象掩蓋了危機。當畫中人沉浸於塗改自身時,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沉淪於表面工夫的徒勞、拒絕深思的膚淺?建立在顏料之上的自由或個性,其背後不是本真,而是權力,誰掌握了顏料,誰就掌握了凌駕於人的特權(正如現代人對金錢/資本的掌握),階級並非真的消失,而是隱而不顯地殘存著餘孽。歸根結底,這種自由是外在的雕飾,而非內在的本心,得到顏料更改外表後,畫中人的本質狀態其實未變,卻將外表的亮麗作為了標志身份的通行證,這種表象的治理反倒掩飾了不公的內核。這種不公就在於:每個人必須以顏料粉飾自身,否則便被視作異常,便不被准入平等,迫使(盡管他們心甘情願)「未自完人」與「線稿人」完成自身,這本身不就是一種暴政嗎?原因就在於,多數人關心的是日常,受限於一種已設定的生命狀態,而那種先於具體生活,本真且多變的存在卻不在他們的視野之中。因而他們注定停留在表象的眩惑之中,從不進一步思索世界本身。
但是,也有不同的人。有人寄情於愛,將畫筆交給愛人,讓他點染未經修飾的臉龐;更有人思索著更加根本的問題,始終拒絕涂改自身,堅持以本來面目探尋意義。女主蘿拉是思考存在之間的人,她不滿足於畫/世界之內的實用知識,更好奇著畫/世界之外的真理:造物者/畫家創造這個世界有何目的?為何將人們創造得不同?又是否真的將未完成的畫作拋棄?這個世界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在不知多久後的一個晴天,她走出小屋(這裡影片由動畫轉為真人),看見了頭發花白的老畫家,他手執畫筆,正在細心塗抹著畫布。畫上,洗練的天空與海洋融為一體,絲縷白雲輕盈地浮過,一片平靜和諧。當畫家點上一抹白色,一只粉蝶似是從畫中飛出,轉眼便消失在遼闊的天地間。畫家回答了蘿拉的問題,他從沒有拋棄畫中的人物,而是「賦予了他們更重要的東西」——「一幅簡單的畫,往往比工筆細畫更為美麗」,正是未完成的缺陷使他們獨特且重要,正是他們的獨特,創造了整體畫面的和諧。
畫家向蘿拉指出大海的方向,她走出畫中的秩序,不再任人擺布,走進了這個對她而言沒有階級,沒有界限,更真實更具體的世界,就像《蘇菲的世界》結尾處,蘇菲走出文本,在現實中凝望著寫作者和讀者。蘿拉的確是不同的,或許求真之人終能到達世界的外部,她終於理解了她的存在之謎。她也將看到大海的真實,體會到存在的廣遠。但她的問句仍回蕩在空氣裡:「我想知道,你是誰畫的?」——因為這一個寬闊的世界,仍然潛藏著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