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

當我說「未來」這個詞,
第一音方出即成過去。

當我說「寂靜」這個詞,
我打破了它。

當我說「無」這個詞,
我在無中生有。

——辛波斯卡 三個最奇怪的詞

關鍵在於「說出」,一個突轉的中介點。但是,在說出之前,語詞就已先在,矛盾就已先在,言說只是將其化作自我指涉的悖論,在兩種思維的衝突中自行崩潰。語詞賦予存在者以存在即存在之思,它捕獲事物,正如鳥籠在等待一只鳥。當我們對這樣的過程習以為常,並自足自滿地使用語言表意指物時,我們總是忘記符號逐刻沈積的歷史,這種沉淀時而遮蔽我們的視野,偶有墜落的水滴暈開表面,使我們驚異於能指與所指的斷裂分離。

重要的是,最初的言說何以可能!在海德格爾看來,語言是存在的深層結構,與其說「人言說」不如說「人被說」,語言言說它自身。(人,是語言的中介?)這種神秘主義將語言括升為世界的意義本體,棲居在詩意家園的人,何曾憶起那手指即物,呀呀學語的時刻?另一條路徑訴諸主體,外來的符號擊打實在形成內斂的象征規則——是這樣嗎?亦非如此。世界或主體,兩者並無更深的層次,兩者皆淺明如其所見,或者說,正是接受並承認了淺明如其所見的現實,我們才得以生存,得以言說。

因此,後期維特根斯坦賦予語言絕對的外在性,語言即是一種生活實踐、一種近於盲目的規則遵循——這便是語詞的全部內涵,敞亮明徹,沒有一絲神秘的蔭蔽。語言由是變得親切,同時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多元和複雜,關鍵在於,它不再是一套靜止固定的形式體系,不再以公正客觀的姿態懸臨——語言被等同於話語,其根基轉為「說出」之行動。

說。但「說出」也意味著悖謬,所指在能指之下逸出、逃竄,能指在補全不可補全的缺失之環。「對於不可言說的,我們必須保持緘默」,可是,我們亦不可能自信於說出一切可說之物。我們因而訴諸文字,用靜態的書寫凍結不止變動著的萬物。書寫意味著知識——一種客觀的疑眸將對象封存,正如福爾馬林浸泡著死亡的標本——好似這樣一來便可一絲不苟地理解世界,統握真理。人們在說與寫之間發現了另一層背離,如此自然而然,仿佛本該如此:文字是一種暴政,言說是一種解放。

言說在否定著文字,當舌尖輕動發出音節時,符號構築的統一表面開始顯出裂痕,其下露出意韻深刻而自相矛盾的實在,新的神秘在語音和語言的危險關系中浮現。語言縛住一種經驗,經驗自身無法言說,而話語喚醒並摧毀這種經驗,此三者糾結在燧石尖端,維持著危險的平衡,任何一絲聲響都將擾動其穩態:「當我說『寂靜』這個詞/我打破了它」——不止如此,甚至在沒有說出時,它就只是支撐著空間的假象,一經說出,虛無便暴露,秩序整嚴的空間便分崩離析,只余下匱乏、殘損和死亡。

可是,這言說不也正在突破文字構成的靜止迷宮嗎?以言者旺盛的生命和意志,它灌注其間,以至「無中生有」。為空無賦予存在,這又是一種實踐、一種表達、創造的熱望、一種突越於荒謬之外的坦然和熱愛。「寂靜」不會比寂靜說出更多,但我們終歸要說,否則唯余沉默。必須說出,言說指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