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事情大概是這麼開始的:母親送我去學校。
在我眼前是一塊塊方正的田地和菜圃,其上雜草蔓生,看起來久已無人打理。連綿的野草和荊棘,像荒原的切片,嵌在泳池大小的方格上,依次向前堆疊,不知延伸至何方。一個駝背的男人站在近前的那塊田中央,他目光迷離望向這邊。隔著雜草的掩映,我隱約看見他玻璃球一樣的眼珠正不住地翻轉。
田地的兩側是密林。清晨,一點點薄霧阻隔了進一步遠望的視野。
母親從口袋裏掏出車鑰匙,隨意一揮手,像是在梳理著空氣。田地隨即向一邊退卻,猶如布景板移向舞臺暗處。泥土切碎成諸小塊,四散爬動、畸變,下方隱隱露出有機質的根部,就像具有生命的黏液,肆意旋轉且散發不安。
爛泥遊移到樹叢中,平整堅實的水泥路面展露出來。
——我們於是坦然地走過去。
那個穿著暗黃色制服的男人繼續投來迷茫的目光。我回首一瞥,看見他形狀怪異的假腿——制服之下細瘦且彎曲,與上身不成比例,頗似叉車前端的鐵片——這兩條鐵片一樣的假腿似乎插在泥地裏,像魚刺卡在我的喉嚨。我想起了勃魯蓋爾畫中的乞丐。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回望過去,起點卻只有數十步的距離。我老練地揮了揮手——這一動作好像發生過無數次,早已諳熟於心——田地重又齊整排列,覆蓋在路面之上。那個男人隨之復歸原位,他的工作帽在清早的陽光下閃亮。我看著他,感覺到恍惚。他的嘴唇翕動,但是太過遙遠,並且我也沒有興趣。
回頭,視野突然開闊,密林和泥地的終點是學校的鐵門。灰白的高墻邊堆放著破碎的磚塊廢料,如同八十年代的工廠,一幅破落凋敝的景象。而高聳的鐵柵欄外,是大片的農田,河水在一旁靜靜地淌過。
我們——我和同學們——走進了這個怪異的公園。園子被明確地分成小塊,由小徑隔開。那一塊塊的草坪形狀、顏色各不相同,但草幾乎幹枯,斑斑駁駁露出泥土,像是腐爛的瘡疤。那時或許是在雨後,泥土潮濕滑膩,行走時黏在鞋上,纏住步伐,使人覺得深陷沼地。空氣中飄浮著黏稠的沈寂,四周好像已被凍結在琥珀之中。天卻是晴的,只是沒有太陽。清早的霧氣化作鬼魂的形狀,悠悠然走了過去。
在兩塊草坪之間,也就是在一條小徑的中央,他們聚集著。有人發現了一個洞口,正圓形。也可能是翻開了窨井蓋?不,不是的,洞口處沒有石質邊緣,而是與泥土渾然一體——與其說是人造的地穴,不如說是大地的毛孔,像是超自然力作用下瞬間的塌縮,幽邃且厚重得叫人驚厥。
我走過去,望向洞裏。
裏面是一片巨大的空間,比學校的禮堂更大,兩側隱入暗中,看不清邊界。似有一種極端的空無,夜比無更少,卻從中不斷滲出存在,蔓延、攀爬,並抓握每一絲可能的空氣。黑色之門洞開,在這白日下,人的靈魂向赤裸的內部輸入。
遠處,黑洞洞的空曠裏四散排放著集裝箱,堆疊雜亂,一種莫名的秩序感正升騰回旋。慘白的手電筒透過無色的紗布,揭開一幅粗顆粒的圖像。虛假的質感。
洞口懸掛著一條麻繩,繩沿粗糙看上去將要磨斷。S君嬉笑著提議要下去。沒有人跟從。我旁觀著,感覺到違和,於是繼續旁觀著。他就一個人,大笑著沿繩而下,滑落到黑色的死寂之中,消失在幽暗空洞的另一個空間裏。我們之間很快地隔了一層障蔽。誰都沒有動,周圍的景象再一次凍結,一種莊嚴彌散開。這有限的空間似乎孕生了某種無限,在視野不可企及之處,我們的隔絕是絕對的。而他當然知道這一點。
一片混亂,茫然中無數種聲音在說「沒有找到」,隨即傳來質問和反詰。一種不可遏制的沖向外側的力量爆發了,無數種光、色、信息與聲響湧動著,撞擊前額,眼睛裏傳來血的滋味。教室裏,一個聲音以戲謔的腔調輕佻地說著:「已經72小時了」。
又一次出遊,同學早已前往,我獨自留在教室。在漆黑一片的教室裏,我手中的mp3發出微弱的光亮。正在下載一首純音,網絡很差,時而中斷。周圍一片寂靜,我警惕著,卻不知在提防什麽。屏幕的光暈在漆黑中散落,或者說,漆黑在屏幕的光暈中散落,不論如何,兩者交織了。不,也許在一開始就不分明。那麽,果然是我的眼疾又一次發作?可我確實在看著那圖像。
終於,下載結束。我帶上耳機聽。耳機入耳的聲音,隨即傳來模糊嘈雜的電子脈沖,毫無意義的賦格沖散大腦,像調羹攪動一杯速溶咖啡。然而,咖啡震蕩的時候,調羹亦在震動,我的頭腦是否給音樂以不同?我想著,大腦中固體的部分在顫抖,向缺無的部分臣服並叩拜。波在回環,不是電磁波,而是機械波。頭疼欲裂,我一把扯下耳機,同時感到空虛。我看了看表,4:50,距放學還有15分鐘。
我走出學校,橫穿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的柏油馬路,拐進一條只容得一人行走的小巷。這是那種常見的江南巷子,灰瓦白墻,只是白墻太高,幾乎遮蔽天日,灰瓦太遠,遠到仰頭無法望見。抑或我只是想象著白墻之上有灰瓦:有,或者沒有,但是只有兩種可能,疊加的被我吞吃。
穿過巷子就到了公園。我坐在長椅上,開始回想我的夢。隔著圓拱門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草坪,枯草敗落,恰如夢中景象。我吹著口哨,發現自己並不會吹口哨,於是感到空虛。
S君的失蹤是我早已知道的——他在車庫中離奇消失,這是轟動全校的大新聞。幾天後,人們在那裏發現了他的屍體,擺放在最顯眼的地方:靜態的死物,不再享有存在的權利——對我而言,整件事就是這樣蒼白、離奇,缺乏實感。
在那個夢——夢到那天在公園的所見所聞——之前,我曾以為自己對此事的經過一無所知,而現在,我似乎知道了所有。一個徹底的局外人變成了事件的見證者和親歷者——名義如此,實際卻虛妄:如果我親歷這件事,那麽我自一開始就親歷並見證;如果沒有,那麽我永遠不親歷或見證——這點由邏輯和時間命定。
事實卻以夢境來揭示,唯一的解釋是:現實的本質乃虛幻。
那麽,我究竟是目睹了虛妄的記憶呢,還是尋回了一度丟失的真實的記憶?不得而知。但是一個悖論揮之不去:夢中的地穴,畢竟與車庫不同,我怎能將兩者混為一談?一具合乎邏輯的屍體在我體內蠕動,快要從我劇痛的眼眶裏爬出。
只是,依一己之所見,我一廂情願地預料S君早已預料到了自己的未來。他是自願地投向宿命,就像撲入鏡花水月,泡沫破碎,必以最華麗的虛影走向終結——或者不是終結,而是走到了外部,對我而言,兩者並無不同。
可是,一個人怎麽能從如此多視線的搜尋甚至追緝中逃離,恰到好處地隱沒自身?要麽他真誠地要完成這荒謬的虛假,要麽他的虛假騙過了所有人。人們總是這樣,真誠地作假,假作真誠,他們甚至不願目睹。(抑或不能?)
也可能都不是,但沒有第三種可能,疊加的被我吞吃。同時我並不想嘔吐。結論如下:一切的一切不得而知,匪夷所思,甚至於,他的存在都成了一個謎。我空洞地感到有趣。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向A君講述這件異事。我告訴他夢中的場景,手指向圓拱門外的草坪:「一側的草坪形狀不斷變化,另一側草排成骷髏的形狀」,我如是說。但實際上,我覺得夢中那塊草坪的形狀更像猿人的頭顱——可那畢竟是夢,夢必然有其象徵(或不如說,象徵使其成為夢)——我既然不知道猿人象征什麽,那就不如不說。
自然,不說實話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我內心的抵觸。為什麽?很奇怪,我不知道。我當然不討厭他,否則便不會同他對話。只是,記憶裏這位A君總嘲笑我的詩寫得蹩腳。更奇怪的是,我明明記得我從不相信我的記憶。
他要我帶他去。去哪兒?不知道,也無關緊要。無論如何,我們開始走了。(我換上一塊耐磨的鞋墊。)從公園邊門的小徑踱出,沿路是田野和密林,遠遠的看見學校那邊升騰起灰黑的煙氣。有傳言稱學校舊時是火葬場,今天是否重操舊業?小路穿越農田,蜿蜒向上,柏油路不知不覺間轉變為卵石鋪就。路上的行人多了,他們談笑著從對面走過來。看來他們是登山的遊客。不錯的,前方道路分岔,一支沿山向上,另一支折返向城鎮。
A君對我說這是青城山。我不置可否,但內心深不以為然。我知道(這是常識)青城山是名山,不會在這種偏僻的地方,更不會如此矮小,且遊人稀少。我沒有把握,只是懷疑,但不懷疑這座山是否既是又不是,就像我不懷疑存在(當然不!我可不是離經叛道的人)。
我隨口問他時間,他說已經7:03了。聽聞此言我心裏頓時一驚。他隨後笑著改口說其實是4:03,剛才那原來是玩笑話。我於是看了看表,距最後一節課上課還差17分鐘,能趕得及嗎?
突然間,像是挑釁一樣,他向我吐出價值。我有些惱怒,於是吐出更多價值回擊。出乎意料的是,他將我的價值不帶咀嚼地吞咽了下去,像吞下一塊豆腐或一支劍那樣輕松。一種異樣的感覺在我心中升起,若要譬喻的話,就像冬天洗澡時,把凍僵的軀體伸入熱水中的那一刻,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溫暖,而是一股寒冷融化的刺激感,輕微挑逗皮下的每一束神經。我離奇地發現自己在夢裏。
他一拳打在我的左臉上時,我正要伸出右臉給他打。這時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課桌正定定地擺在路面中央。我於是想起來,上次在山上開講座時,我們曾被要求把桌椅搬來。憶起那天的空間,一陣子鹹澀的氣流就沖入鼻腔,汗液和淚水好像又一次蕩漾在味蕾上。那天,夕陽下,我們背著課桌,就像背著十字架。
鬼使神差地,我在課桌前坐下。空間突然縮成一團,時間折了一下,然後如紙飛機劃了幾個圈兒便栽倒在地。我扭成了一團,我的表皮向著心臟蜷縮,直到收縮成一個孤單的點,存在於一切處所,又不存在於任何處所。
我端坐在教室。一片混亂,幾千種色彩在眼前炸開,中間有一團色塊尤為醒目——原來是班主任神情嚴肅地站在講臺前。「上課!」 她喊道,眼裏閃著神秘的光。不知為何,我的眼睛又劇痛得要流淚。
上文皆以時間順序寫就,但對於夢而言,時間是無意義的,有的只是事件的並置與堆疊。有趣的是,夢不止塑造一段經歷,在夢中,我的常識預設——或說是新洛克主義者所言「心理聯系」——亦被重構,我不是作為現實的自我,而是作為另一個人參與夢境體驗的。夢不是預先編排的劇本,而是隨情節動態生成的,這個虛構「我」並不置身事外,反而深度決定著虛構的夢的走向。瞬息萬變的環境皆由親歷著的「我」即刻設定,種種意義不明的場景也隨「我」的思考讀解(一樁奇譎的共謀)而被理進連貫邏輯之中,只是過於粗糙,充滿瑕疵,與現實相比就顯荒誕——抑或夢中遵循著另一套自洽的邏輯?不得而知。所以,我們畢竟無法寫下未經修飾的夢,夢本就是闡釋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