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隱私
信息足以將時間空間化。個人的歷史被悉數記錄,重構鋪展成無深度的平面,人的一生在集置的信息流中纖毫畢露。隱私被徹底殺死。
隱私只有在時間中方可達成,進一步說,它在時間中表達對時間的反抗:它是於任何時間都不在場的內在體驗,借空間的掩蔽與時間的定向流逝逃出公共視野。代替隱私顯現的,則是另一些於既定時刻在場的行為表現、喧鬧無所遮掩的外在表象,隱私之為靜默內裏的成立,恰恰奠基於此。由此可見,隱私劃分著內外公私的交界面,因而也承擔著通達公共與私人的樞紐角色。倘無向外的公共形象,便無所謂向內的沈默隱匿;倘無向內的沈吟自持,則公共生活亦將糜爛枯竭——兩者皆以隱私為軸,若貿然消去中介,統籌為一,則人的隱微自我與社會生活將同時面臨危機。
而今,時間變成了可供隨手翻閱的相簿。時間的空間化剝奪了單向流逝,不可挽回,且在遺忘中磨損耗蝕的歷史形式,一切記憶都獲得了客觀的標記和明證,從而被固定在一覽無余的視野中,成為視角中立的絕對事實。「公共生活」於是迅速增殖,人的在場表象壓制了隱秘的私人體驗,空間景觀將時間中綿延的生命推至墻角,而這只是虛假的「公共」,是將自治自決的事物委於支配性的必然命運和混沌不明的微觀權力。私密的內在核心消散在空洞的社交表象之中,人自然要喪失本質,被迫在夾縫中茍且。
人類事務領域的根本重組削去了時間的縱深,此刻,時間既無法為隱私提供庇護,也不能成為隱私攻訐反擊的對象。公私之間失去了分明的界限,亦無交通的樞軸,因此,外部世界一片荒蕪,內部心象承載了虛浮的過剩激情而無處宣泄。這一現實造就了兩個截然相反的後果:一方面,現代人愈發投入內心的省察,沈浸於微弱細密的自身情愫中無法自拔,在意識之流的雜亂敘事中逃避公共的權力之眼;另一方面,他們又熱衷於逢場作戲,精心編製掩飾自我的假面,滿懷激情地打造自己光鮮亮麗的外表,炫耀刻意營造的生活樣貌,以期成為萬眾矚目的核心。
而荒誕亦源出於這一矛盾,內部自省與實踐形象離異且糾纏,它們被綁定,卻因運動和靜止的本質特性而相互割裂。個人在錯綜的定位網絡中偶遇不可歸入常識之事,即會感覺到荒誕,這是因為他早先預設了靜態表象的一致和完備,這種思維模式事實上毫無根據。任何瑣細的事實都被社會權威預先欽定某種象征意義,一旦超出其外,便顯得失常離奇,人的生命也處在這種定義與分類的類型學框架中,隨即便有了人生無意義之感。
簡而言之,當下的狀況是,人被時間流放,喪失了對自身境況和時空特質的明辨能力。若無反思之決斷與求真之意誌,便只得郁郁寡歡地走向流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