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問題與實證問題
應試作文的另一個主要特征:混淆概念問題和實證問題。由這種混淆產生的作文題看似高深,實則是缺乏邏輯、缺乏思辨、不可理喻的囈語,是刻意追求文學表現力卻毫無文藝美感的弄巧成拙,是對健全理性的羞辱。
概念問題本質上是語言問題,其要旨是概念之邏輯結構的語義學澄清,對概念問題的分析構成一段足夠清晰的陳述,這段陳述往往被稱作理論。我們只能在理論語境中談論概念,這一領域是懸浮於現實狀況之上的,終究蘊含理想化和不完備性,根本上只是假設,不可能與現實完全應合。因此,它可以解釋並預測現實,但不能決定現實。實證問題是關乎現實的,對它的討論不會創造理論,只會形成事實的離散圖表,自然人們能從這些事實中歸納出規律,但這種規律只以感覺經驗為基礎,無以超出現成事務領域的絕對實證標準。兩者可簡單區分如下:概念問題關乎應然狀態,它是人類理性對現實的理想化擬合,其具有兩種傾向,一是對過去事件(歷史)的分析性闡釋,從中推演出普遍的決定性規則,二是對未來的預期,帶有目的論意味,因而亦是附帶價值判斷的道義命令和行為規範。而實證問題關乎實然狀態,它僅僅是對現成狀況的忠實描述,依賴於經驗感知材料的組合、計算、歸納,不涉及價值傾向和理論構建,也註定是非反思的直陳事況。
在上述辨析之下,作文題「經驗是否使人失去天真」的疏漏已顯露無遺(且不提概念界定上的謬誤),顯然,它以概念問題的提法來詢問一個實證問題,這種提問方式根本是不合法的,因而勢必使學生陷於偏題和偷換概念的二重陷阱中。這個問題本身相當容易解答,只需考察現實中「經驗使人失去天真」的實例便可合乎邏輯地否定此命題,而若要肯定該命題,也必定只能列舉「經驗不使人失去天真」的實例以歸納得出結論。然而,作文題卻要求學生從空洞抽象的推理分析中演繹出結論,仿佛該結論僅僅蘊含於概念之中,與經驗事實徹底無關,這是極其荒謬的。
首要的問題是,一個本質上實證的命題的得出,有可能完全撇清經驗歸納嗎?答案是否定的。倘若認為不借助事實的考察,僅憑概念推演即可得出結論,無疑是對17世紀理性主義的復辟。理性主義者夢想以理性分析推導一切知識,卻迷失在理性無限製濫用所滋生的幻象之海中,其論斷往往淪為毫無依據的空話連篇——眾所周知,那種用概念把握一切的「預定和諧」早已破產。然而,我們畢竟不能設想出題老師具有17世紀理性主義者的思維能力和宏大眼界,他們的謬誤恐怕停留在一個相當淺薄的層次。對這種作文題有另一種簡單得多的理解方式:我們無需歸納,僅僅是因為需歸納得出的基礎命題已經成為獨斷論教條預先被規定,作文題早已隱含價值預設,將一種價值判斷作為不容置疑的基本共識。由此看來,應試作文所考核的就不只是學生的思維能力和寫作能力,而是包含了學生對共同價值觀的掌握程度,學生必須從作文題的陳述中準確推斷出題人的、同時是代表社會主流的道德觀念,在此基礎上展開演繹推論。此一過程,即是要求學生「在人類偉大的道德公約上簽字畫押」。
這令我不由想起邏輯學中的一個笑話,事實上,這也是一個經典(或許人盡皆知)的邏輯學案例,其經典性無疑增添了諷刺意味:「蘇格拉底是人→蘇格拉底會死」——這一推斷確乎無懈可擊,但是任何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都不會做此邏輯推理:蘇格拉底會死,是因為他已經死了,而不是因為他是人,恰恰是諸如「蘇格拉底已死」的這樣一些孤立命題歸納出了「人會死」這一結論。而邏輯學書中的這個案例,除了測試演繹推理能力之外,更可以測定「人會死」這個信念的強度。如果將「會死」視作從人的概念中分析地推出的,那便是承認:「不死者便不是人」,這真是心胸狹窄之人的陰險話術啊。不相信人必有一死的朋友大概會很為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