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山路
山容納了許多有趣的山路,不,或許正相反,山路才是山的本體。山路限定了山,使其不再僅僅是一個龐然的巨物、一片純粹的混沌,山擁有山路,方才擁有了獨特的具體性,成為人類關聯行止的對象、寄寓情感的處所。此即山的社會化,山路穿越莽莽山林的那一刻,亦是山真正進入人類認知領域的一剎那。因此,山路既規定了山的形式,也成就了山的內容,山恰恰就是那錯綜復雜、細密編織的山路之網其本身。
不同的山路自有其特定的樣式,或寬闊或狹窄,或平緩或陡峭,如同音樂旋律的輕重緩急,隱喻著不同的情緒反應。如今,柏油路和精心修葺的步道占據普通登山者的視野,那些前人用腳走出的野路日漸敗落,被遺忘在山的縫隙中。然而,這被遺忘的部分卻是山的本質和生機,它表征著人與自然在協調磨合的隱秘沖突,那段靜默無聲的歷史至今延續在行路人的腳下。原始的山路是質樸的人的規定,脫離現代工業的隱秘制約,它昭示最符合於人之本性的秩序,祖先們將這種秩序強行加諸山林之上,其持之以恒的開墾拓荒令山林震顫。山路因而彰顯出人的力量,遙望著原始住民的生存與超越。另一方面,山在山路的捆綁下如同流血的困獸,它調動渾身的力量發出怒吼,山的偉力由是蘊於路邊橫生的野草,它們以無盡生命的蓬勃侵吞路面,張牙舞爪地撲向行人。這之中蘊含著一種對抗的張力,人與自然曠日持久的征戰從未落下帷幕。而當山路在記憶中失真,它也在現實裏回歸山的混沌,瘋長的植物把路完全淹沒,將其掩埋在層層荊棘的封鎖之下。
這樣的山路無疑是恐怖的,它是段義孚所言「恐懼景觀」,就像古老戰場的遺跡,蒼白而內蘊危險,時時引人驚悚戰栗。新修的山路是屏蔽險情的,它起自確定的起點,毫無懸念地終於確定的終點,且配備一切安保措施,它的要旨即是在限界之內讓遊客對山近觀褻玩,卻在雙方之間保持一種適當的安全距離。荒廢的老路卻是突破限界的,或者說,它自身即是限界,是戰爭的前線,走在這條路上就意味著將自身托付給命運的偶然,毫無個人可以介入的回旋余地。這種路起自沒有任何標記的狹窄路口,不知延展向何方,以著崎嶇的轉折和雜草的重重阻攔,路時刻向路人表明:這次旅途不在人的掌控之中,一切掙紮徘徊突破沖撞皆是枉然。
在這條路上,人並不是主動地行走,而是被動地由這條路走過,人的自由意誌被壓縮為聽天由命,他只能祈禱這條路通往預期的終點,同時被逼著向前行進,隨之而來的是深沈的憂慮之感。人在野路之上感受到的壓抑和匱乏無力感來自於意識結構的深層,於精神中根深蒂固,山路不只是一種景觀和現象,更是個體設身處地的境況,它不加掩飾地暴露現實境遇的殘酷抉擇,提出非此即彼卻難以決斷的二律背反:繼續還是返回?——這一命題揭示出主體的優柔寡斷、猶豫不決,更暗示了存在的問題——它有一個歷史悠久的鏡像:生存,還是毀滅?山路就是生死的隱喻物,一條無盡綿延的二向軸線,在局部的反復疊加中構築整體,前進:不知通向何方,不知需行至幾時;後退:恐怕亦難以回到原初的起點,正如走在生命的迷霧之中。進而言之,這一命題是關於自由選擇的,人在山路(或人生之路)上被判為自由,他擁有一切決斷的力量足以抉擇,卻難以掙脫理性推理演繹之線圈一般的迷惘。缺乏意誌的主體因而止步不前、循環迂回甚或自暴自棄,這絕不是遭遇強迫的困境,而是在自由中眩暈,是關乎生存之本性的糾結和憂慮。
但總有人偏愛這些偏僻小道,我就是其中之一,或許因為我是那種隨心所欲一意孤行的人罷。我向來無法走在人群之中,總要趕超到隊伍的頭部,抑或在尾端默默跟從,孤獨常常予我以意誌。在空無一人的寂靜山林之中,我得以擺脫沈思默想的空乏,沈浸於身體的律動;我得以放開步子走,而不拘泥於某個目的地,任何終點都合我心意;我得以枉顧時間,因為我的眼前僅有無窮無盡、取之不竭的空間,邁步即是速度,駐足即是永恒。正是這種無意識的沖撞戳碎了籠罩周身的迷茫濃霧,山路的生命將我裹挾向前,草木亦似繞有情調,我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融入了山的律動,那些毛細血管式的山路,都以同樣的節奏躍動著心跳,一切都有條不紊、恰如其分。我於是大步向前,乃至開始奔跑(結果差點滑下去),不顧一切地跟上自我騰飛超越的步調——我能享受行走,因為我之為行走而行走。
而不論何時,我得都服膺老祖宗開山辟路的偉業,面對原始山林的狂野,他們該是抱著怎樣的決心和勇毅。我還是別自吹自擂為好,畢竟,我走過的路,早有先人走過,我經驗的悲喜,早被他人閱過,我思慮的問題,或許在我尚未提問之時就已被人解答。「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就是這些芻狗,在鴻蒙初開的混沌中劈開了怎樣的一片天地!而我們也正是在一代代的造化群業中頑強地活到如今。寬和仁厚的祖先啊,我們終還是你們可憐卻幸運的後人,我們目睹的一切不同尋常,你們早以身試過,我們的山水、意境、文化乃至語言,難道不都是你們的頭骨嗎?那麽,我們有什麽理由不在這路上堅定地走,一直走下去?
本文與寫於今年2月13號的一段nonsense恰可以形成對話。這段時間我長進了不少,對山的懵懂卻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