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舞》
城市的舞 - 穆旦
為什麽?為什麽?
然而我們已跳進這城市的回旋的舞,
它高速度的昏眩,街中心的郁熱。
無數車輛都慫恿我們動,無盡的噪音,
請我們參加,
手拉著手的巨廈教我們鞠躬:
呵,鋼筋鐵骨的神,我們
不過是寄生在你玻璃窗裏的害蟲。
把我們這樣切,那樣切,
等一會就磨成同一顏色的細粉,
死去了不同意的個體,
和泥土裏的生命;
陽光水分和智慧已不再能夠
滋養,使我們生長的
是寫字間或服裝上的努力,
是一步挨一步的名義和頭銜,
想著一條大街的思想,
或者它燦爛整齊的空洞。
哪裏是眼淚和微笑?
工程師、企業家和
鋼鐵水泥的文明
一手展開至高的願望;
我們以藐小、匆忙、掙紮來服從
許多重要而完備的欺騙,
和高樓指揮的「動」的帝國。
不正常的是大家的軌道,
生活向死追趕,
雖然「靜止」有時候高呼:
為什麽?為什麽?
然而我們已跳進這城市的回旋的舞。
太喜歡這首詩。它近乎完美地展現了一座現代大城市的樣貌:躁動、迷狂、溢滿激情卻迷失方向,全詩在這樣一種不祥的氣氛中蔓延,無止境地伸展向遠方,仿佛一切都被裹挾。都市中標誌性的物被賦予生命,人卻在鋼筋水泥的包圍中不知所措,喪失了把握自身的定力。人創造了都市,但當人的欲望附在都市生活之上,都市就反過來抓住人,人的激情借以物的不止運動表達,人的狂熱便成了物的狂熱,物的絕對自主性將人壓制。都市人的欲望是對物的欲望,但物的獲得只會進一步激發人的欲望,在循環衍生中,人對物的想象不斷膨脹,最終導向物的神化。「是近了/難的是抓住這神」,荷爾德林在《帕特摩斯》中寫的是自然的神、根植於渾厚大地的神,祂是原初信仰的面向,是最為幽久的神聖體驗,帶來不期而遇的救贖。相比之下,本詩中「鋼筋鐵骨的神」卻是人造的神、工業文明締造的神,本質是生產的壓制,是商品和資源之特權的神化,它不會帶來解放,恰恰相反,它是非自然的速度、龐大的野獸、不斷收緊的羅網,人在其身上不過是「寄生的害蟲」,無力地被碾碎或同化,那些「不同意的個體」和「泥土裏的生命」只能迎來死亡的宿命。
人被鋼鐵巨獸吞噬,這是都市生活的悲劇。然而令人驚恐的不止如此,真正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這種現代生活的謎之吸引力。盡管理性抗拒這種狂熱,但或許每個人都在感性上都被這種激情四射、充盈力量的永恒運動、飛揚競速所吸引,靈魂仿佛被一種巨大的虹吸力抽離,要去加入那支回旋的舞。在人群中會喪失自由,確實如此,可人似乎本就有逃避自由的傾向——在人海中隨潮流湧動,多麽幸福!那種感覺正是納粹的渺小一員所感受過的:「每一條小蟲都感覺身為巨龍的一部分」,它也出現在紮米亞京構想的反烏托邦,統一標號的國民感到自身是巨大機器上不可或缺的細小齒輪,個人意誌無法超越的宏大機器以堪稱完美的合目的性、一絲不茍的確定性向前突進,踐踏眼前的一切障礙,在一剎那,個人的身世際遇全被拋諸腦後,人的一切仿佛就是為了集體的不可阻擋的偉大力量而存在的。集體的願望,就是「文明展開的至高的願望」。
打住!值得慶幸的是,除了那種為集體繁榮獻出一切的生物性成分,人身上自有屬於人的尊嚴,那便是個體不容侵犯的自主性能動性,是為個體發展和自我實現而在的自由意誌。這同時也是一種反思的意識,唯有反思可將人從盲目狂躁中解放,取回自我的根基,這種反思換句話說,也就是哲學的生活方式。千年以前,亞裏士多德因「敗壞年輕人」被處以死刑,千年以後,巴迪歐為他平反,肯定了哲學的真諦為「敗壞」,齊澤克修改了巴迪歐的說法,換上了一個在我看來恰如其分的詞:哲學的真正任務是「中斷」。中斷什麽?中斷時間的匆匆流逝,中斷習以為常的正在做的事,去選擇「不做」的自由。中斷後怎樣?思考,反思,再思考。於是「動的帝國」歸於「靜止」,它在不停地問:「為什麽?為什麽?」無法回答,因為痛苦,因為被束縛,但正是這份痛苦使人從迷狂的幸福的美夢中驚醒,終於找到一條歸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