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幽靈
傳統習俗早已被現代化的洪流吞沒,至今宣揚著自身存在的傳統,恰如尚未發現自身已死的幽靈,仍徒勞地仿徨在都市之中。它的掙紮與現實的聯系逐漸淡漠,於是它便定格在人的心中成為了觸不可及的過去的影。
傳統習俗與現代生活方式的隔閡,首先是現代化的歷史門檻和都市的空間重組。現代化意味著都市向鄉村的大舉侵襲,在這一過程中傳統所賴以生存的家園被付之一炬,生活方式的轉型隨即不可逆地發生。傳統是單一的、完善的規範,它局限於地緣區隔的狹小集體中,隨血緣代代相傳,封閉隔絕的舊式鄉村即是極具凝聚力的意義共同體,傳統在緊密相連的共同體意識中成為現實。現代生活則是破碎的、瞬時的,人在都市中獲得了永恒的流動性,他被鞭策著在人群的浪潮中翻滾浮動,追尋個體化的自我實現。流動的個人不再形成集體,更不可能維持整全的意義共同體,傳統因而失去基底,喪失價值,傳統習俗被個人的四散沖撞取代。
傳統將人固定在完整的平面之上,它創造了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一個封閉自足,彌漫著素樸人情的地方。現代性則將完整的平面撕成碎片,它創造了波德萊爾筆下的「浪蕩子」,即時的激情和靈感如電火花般在空中閃爍,人們感受到「在人群中的孤獨」。當傳統習俗被整合進現代生活,它的本性亦適應現代速度而變,最終竟成了都市中流動的通貨。
都市生活鼓動現代人的激情,促使欲望加速膨脹,於是人們將欲求寄托在普遍而冷漠的中介——金錢之上,唯有這種冰冷的介質可以中和個體的肆意狂熱,這是西美爾發現的現代生活的辯證法。如今傳統所扮演的正是同一種角色,它不再喚起生於都市的年輕人對鄉村生活的懷戀,卻作為一個空洞虛浮的符號迫使他們相信其意義所在。傳統在消費主義潮流中汲取欲望,逐漸成為普遍欲求的想象共同體,它不再是有血有肉的共同意識,而成為了充斥著雜亂念想的巨大泡沫。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幽靈,與其說是自身被抽空意義因而變得輕薄廉價,不如說是殘存著過去的影,無法跟上現代生存境況下墜的加速度,正因為它的根基崩潰脫落,它才無所適從。
尼采向現代人下達了虛無主義的診斷,虛無主義便是意義的貶黜,這種意義的喪失感可歸結為海德格爾所說的「無根」,因為沒有根基,所以無止境地下沈。在無根的現代生活中,海德格爾總想找回傳統的家園,為此他拒絕功利算計、科學理性的認知和行為模式。現狀卻是這種更為「現代」的思維方式占據了上風,甚至將傳統引向異變。真正可怕的不是傳統無處可尋,而是傳統的異化。異化的傳統成了鼓吹消費和現代享樂的爪牙,附於其上的情感基調愈發扭曲,傳統的幽靈變得面目猙獰。
然而傳統真的意味著某種更本真的生存方式嗎?抑或這只是一種當下視角的回溯構建和刻意的價值預設?抑或我們只是借以傳統拮抗當下的困境?人總是不滿足於當下,我們或者寄希望於未來,或者懷抱家園情結,前者催生了熱情競速、狂飆突進的未來主義,後者延續了崇尚回歸本性的自然主義和追求原初存在的本質主義。問題在於概念歷史不夠明晰,人們常常輕易相信表面的歷史現象,忘了去質疑那是否只是一種偶然的構建。一切歷史終究只是當代史,當下的我們向過去的傳統投射價值,但我們真正追求的東西並不在傳統之中,我們因而必須拋開傳統去尋找。觸不可及的傳統的幽靈,請你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