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燦然《翻譯》

翻譯 - 黃燦然

新聞翻譯員朱伯添
正在翻譯有關北約空襲
科索沃和塞爾維亞的新聞,
其中一段列出幾個
被轟炸的科索沃城鎮,包括:
普裏什蒂納,普裏茲倫,
Vucitrn,Gnjilane,
Djakovica和佩奇。
Vucitrn以前沒碰見過,
《外國地名詞典》也查不到。
他想,後面那幾個城鎮都是新名字,
反正讀者也不知道什麽是什麽,
不如刪掉算了,簡略為
「普裏什蒂納、普裏茲倫等城鎮」,
上司也肯定不會在乎;但是,
他想到自己的責任,不應偷工減料,
便查更厚的《世界地名翻譯手冊》,
是武契特恩。Gnjilane
以前也沒碰見過,查《世界地名翻譯手冊》,
是格尼拉內。Djakovica
以前也沒碰見過,查《世界地名翻譯手冊》
查不到,他想,更薄的《外國地名詞典》
查到的機會更少;他知道kovica
可譯為「科維察」,但是Dja如何發音
他沒有把握,很多阿拉伯
或穆斯林國家的地名以Dja開頭,
都譯成「賈」,但他不敢貿然采用;
他反復細看,終於找到阿爾巴尼亞
也有一個以Dja開頭的地名,
也譯成「賈」,科索沃居民主要是阿裔,
譯成「賈」錯不了,於是他把Djakovica
譯成賈科維察。為了更肯定
他又順手查一下那本《外國地名詞典》
說不定湊巧可以查到。果然很湊巧!
果然查到!果然是賈科維察!但是,
想到這些城鎮可有可無,
上司和讀者都不會在乎,
他又把它們刪掉,只留下
科索沃首府(加上這個
背景說明,以方便讀者)
普裏什蒂納和普裏茲倫。
但是,他又想到忠實性,
尤其是想到這些地名下
有幾個平民被炸死,
有幾十個人被炸傷,
有更多房屋被炸毀。
所以他又按了一下鼠標,
把刪掉的地名恢復過來,
加上原來的,完完整整讀成:
科索沃首府普裏什蒂納、普裏茲倫、
武契特恩、格尼拉內、賈科維察和佩奇。
他很清楚,上司可能會不耐煩,
把他恢復的又再刪掉,說不定
連普裏茲倫也刪掉,只剩下
「科索沃首府普裏什蒂納等城鎮」,
或更幹脆一點,簡略為科索沃
——科索沃誰都知道。
1999

翻譯何為?巴別塔之後,才需翻譯。當人們懷抱共同的理想修築巴別塔時,他們的語言是統一的,他們的言辭是友善的,他們的信仰是齊一的,他們的交流暢遠無阻,他們不分彼此,只有一個聲音輕柔地飄蕩在上空:人類的自由與和諧。語言的支離破碎伴隨著巴別塔的倒塌,這意味著人類共同體的崩潰、遠大夢想的消逝和普世情懷的瓦解。眾人於是走向割裂、猜忌、互相征伐,終於,他們在各自的小天地中安頓下來,彼此漠不關心。而翻譯家的任務,就是重塑巴別塔,他要在破碎的語言中拾起靈魂的斷片,讓普遍的人類情感重新在世界上流動,讓人們忘記猜疑重新擁抱彼此。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足以將譯者卷入無限的糾結之中。

正是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使翻譯員朱伯添陷入二難困境,他既能看到遠方人民的苦難,也能看到近處人們的漠不關心。身為中介,他無所適從。翻譯中運作著權力,但這種權力並非由翻譯家(或他的上司)單向地指向讀者。翻譯家不能靠翻譯上的遣詞造句引導讀者,恰恰相反,讀者迫使他這樣翻譯。翻譯家可以把4個地名原原本本地翻譯過來,但讀者只會覺得多余;我們也不應指責他的上司刪去地名是喪失良知,因為即便不刪,讀者也絲毫不會注意,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個數字,和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無論譯者是否刪去地名, 於讀者都有了指責其翻譯的理由,他的本義是忠於事實,卻招致無休止的誤讀和攻擊。這便是讀者對譯者的權力,在這種權力下,譯者只能被動地寫下讀者想看的文字。矛盾的是,譯者個人的情感對抗著這種權力,他想到人的死亡,儘管相隔萬里,這種從遠方傳來為未加修飾塗抹的赤裸文字卻使他感到真切無比——他閱讀的語言,就是戰火中人們交談的語言。可一旦翻譯,同樣的數字和同樣的事實呈現在讀者面前,為什麼他們就無法共情呢?他不明白,於是就將譯稿交給上司去決斷,這種行為不能用良知來形容,而只是無力的自我安慰,這其真正表現的,是深沉的無奈。

容易被忽視的是隱藏著的第三種權力:讀者對苦難中人民的權力。這種權力最接近於福柯意義的微觀有力,它是無面目、無主體,由一切現實的或觀念的衝突交匯而成的不可名狀的力量,在根本上,它是一種感知,表現為主體對他者的排斥。讀者對戰爭中人民的態度正是排斥,事不關己的他們將新聞中的人視為他者,他們大談反戰、和平、同情之類的宏大話題,卻已排除了真正共情的可能,在他們日常散漫的閒聊中,個體的人的痛苦是從來都不存在的,所有的,只是一個抽象的地點,一次象徵性的事件,個別的苦難和現實境遇被完全抽離,甚至連城鎮的名字都不留下。——無疑,「科索沃誰都知道」,這是全詩中最具衝擊力的一句,正是這一「知道」使前面的「不知道」「不願知道」更顯觸目驚心。人們關注的只是一場戰爭的名字,有了它便可抽象地思考談論有關戰爭的一切,他們之所以這樣冷漠,是因為他們從沒有將死於戰爭的人視作自己的一員——他們太過遙遠。

當讀者看著新聞雲淡風輕地審時度勢,宣判著戰爭的真理時,他的話語就已交織在社會權力體系中,蔓延在社會各處的冷漠最終構成了殘酷無情的宏觀力量。人們終究不會對視野之外的事寄予深情,沒有切身經驗的支持,文字不過是缺乏根基的空洞辭藻。「文字背後的血淚,豈是沒有心肝之人可以體味?」即使是「良心未泯」的翻譯員,他也只是在自己空虛的想象之上虛付感情。沒有經驗過戰爭的他,又豈能傳達戰爭的殘酷?或許就是因為經驗的失調,再造巴別塔的任務註定失敗,即使文字可以互通,「人與人的悲喜終不能相通」。同時我們也看到所謂「世界公民」的荒誕性——每個人都只能看到他想看的世界,所謂的世界情懷不過是一種煽情的兒戲。

對於一首詩,不應為其怪異的表達而質疑其不是待,而應預設其是詩而思考為什麼作者采用這種表達。本詩是一首典型的現代詩,刻意使用繁復的重復句式(碎碎唸)以使語言陌生化,營造出荒誕感,也兼具實驗性。荒誕的詩句背後的情感是錯位的,現實也是離奇的。或許唯有詩的形式可以承載這一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