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的天書
徐冰的天書,我認為還原了書的本質。什麽是書?是書中的內容、意義、思想嗎?絕非如此,若是那樣,一本書與一篇文章便無甚區別了。文章與書不同,文章總帶著明確的目的,或至少圍繞一個既定的主題,它的要旨是在一定篇幅內或表意或抒情,傳達作者的理念,尋求讀者的理解。一篇好的文章就算再怎麽行文自由,也必須有一根弦貫穿全局,統合始終,這「形散神聚」的要求預示了文章收縮、限定的本性,在向多重可能展開前,它的中心早已被那條主軸規約。相反,我們對書則寬容許多。一本書不只是視野連貫的論證,它也可以是散亂的文章集結,可以是畫冊,可以是繪本,甚至可以由毫無意義的符號拼貼而成。在此,裝訂成冊的形式和符碼排版的樣式是決定書之為書的標準,內容則無關緊要——正因如此,我們不會猶豫將徐冰的藝術作品稱為「書」——而絕不會稱其為文章。在書的純形式中,文本超越了規範的母題,向無窮可能蔓延開去。
徐冰的書之所以是藝術,乃是因為它的「無意義」,這讓我聯想到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在他的書中描摹架空的幻想時空,敘述奇異的超現實事件,人們也將其稱作「無意義」。他所描繪的,確實是一些絕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甚至與現實全無對映關系的故事,然而,它們真的就沒有意義嗎?一件「前世界」的東西或許能與「意義」撇清關系,但當它被帶入世界之中,切實地置於存在者的交錯中,乃至向眾人展開時,它便成為了構成和影響場域演進的鮮活的要素。博爾赫斯自己就曾敘寫這種情景(以元寫作的現實):一個子虛烏有的虛構國家陰差陽錯地侵入了世界,侵蝕了世界,甚至將要取代這個現實世界——盡管不可理喻,但這不能被簡單歸結為「荒誕」,它是對真實與虛構、意義與無意義之神秘關聯的精妙廓寫,作者以一種遊移於現實和虛構之間的視角,對兩者的界限或者「無界限」進行了深刻的審思。現實與虛構總是保持著清晰的對映,事物在兩邊跳躍,如此唐突卻又不為人知,這樣的過程即便在日常之中也比比皆是。但是且慢,難道意義在這裏憑空出現了嗎?並非如此。「帶入世界」從來不是那種幽靈浮現一般的轉場,意義自始至終存留在可能世界的某個深度,靜默等待被敏銳的洞察者從虛無之中打撈。洞察者還原了澄清的秘密,否則它亦將作為庸常浮出水面。
打撈神秘之人在不同的深度遊走,由不同的維度體察。如果說博爾赫斯的神秘體現在他對時空、虛實的肆意擺弄,那麽徐冰的神秘就內蘊於符號生成的隱秘規則中,換句話說,這是符號之神秘,亦是書之神秘。人們歷來承認所指大於能指,並非一切事物皆可用符號指稱,而所指溢出能指的那片虛空便是道、靈知、原始經驗、啟示——神秘之物的紮根之所。這看似天經地義的原理隱沒了不公的裁決,長久以來人們總是忘卻那符號本身的神秘。為完整起見,不妨補全上述論斷的後半句:能指同時超出所指,衍生出無所指、無意義、無根漂浮的「空指稱」。這虛無的符碼在尚未對象化的虛空中產生,隨著它的生成、躍動、演繹、爆發,一種規則也綿延地展開,從中湧現出純形式的藝術美感。承載這些空無之符號的最好載體,便是同樣空洞的書的形式。符號的「無意義」奠定了藝術表達的潛力,書的「無意義」呈現出書的意義。平常的紙頁攤開在面前,傳統的筆墨勾勒出漢字,但人們永遠不能從中讀解出內容,唯余無休止的聯想和猜忌。日常的內容載體,此刻成為無內容的形式,甚至這種形式不可能再被附上內容,因其早已被無意義之物占據。然而,書本身並非被破壞而是被解放了,它了無遮蔽地還原為自身的原處樣貌,剝離一切內容的虛飾。與此同時,書頁的質感更為分明,墨香開始在空氣中彌散,紙頁堆疊的厚重真正得以傳達,抽離內容的書,反而變得更具體了。愛書的讀者總困惑於這樣的問題:究竟是讀書的體驗還是閱讀完結的「收獲」更重要?這件藝術品提示了答案。當內容的遮掩不復存在,純粹感受與愜意遐思便在純形式中奔湧,或許那旁逸斜出的思緒和概念無限衍義的符號世界才是真正重要的。書敞開為開放包容的空間,供思者棲居,當形式一無所容時,它便包納一切,萬覽眾生。
對一件藝術作品,最重要的仍應是純粹地分析其美學旨趣。看過「天書」展覽的人將他們的感情描述為「焦躁」、「懊惱」、「想從中找到一個認識的字」,我不能理解這種感情。我想這種情感或多或少印證了一句老話:置於藝術館的形式決定了藝術作品。如果徐冰的天書擺放在博物館,那麽參觀者絕不會為不認識字而焦躁,但當它在藝術館中,特別作為現代藝術展出時,參觀者便情不自禁揣測藝術家的用意。他們大抵認為藝術家想讓他們感到荒誕,才刻意擠出這些擰巴的情緒,就好像現代藝術必須是警世危言而現代藝術展必定是一場將人置於案板之上的折磨——他們過於投入思考而忘卻了感受。我的感覺恰恰相反,這件藝術品帶給我詫異、新奇和直觀的美之感受,那種喜悅就像幼時翻遍新華字典找尋生僻字的興奮感一般。這並非由獵奇心驅動,而是因為我在現有的與創生的漢字中發現了統一的構型規則和生成秩序。當新的符號展露在眼前,靜態的規則忽而靈動,向邊界突破、延展,蓬勃生長的力量感背後仍有統攝性的形式基調,有條不紊、恰如其分。康德認為美感來源於理性的合目的性與自然合目的性(這裏的目的當然與功利無關)的契合,從中伸展開無限和諧的秩序。天書帶給我的感受,與康德美學觀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