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辯論

讀拉圖爾的書,難免要驚訝於其視角的新穎獨特:蘇格拉底的公理或卡利克勒的強權始終占據學者的論爭中心,他卻從兩種立場之外發現了雅典民眾——擂臺上的雙方萬眾矚目,臺下的眾人卻隱蔽於主流視野之外——切近的現實恰恰成了最為疏遠的。在他活潑風趣的語言中透出敏銳犀利的審視目光,正是在這種目光下,理性與非理性都要接受審判。康德的新形而上學方法論也是如此,既反駁獨斷論,又反駁懷疑論,永遠保持反思的審慎,是為理性之批判。

我向來厭惡辯論,因為辯論恰是前反思的。誰不喜歡論證?用源源不斷的論據證明結論以彰明自身的正確,駁得對手無言以對,誰不為此心潮澎湃?當兩個人持著相反的觀點卻又抱著同樣的念想,辯論即刻開始。不妨假想一次典型的辯論:針對叔本華的鐘擺理論,一個人結合生活經驗,嗤笑理論的荒謬,他在欲望滿足時不是明明確確感受到了快樂嗎?他的對手便可以說,此人感受到的快樂不過是一場幻覺,其後更大的痛苦才是實際的。這段對話本身就十足荒謬,或許適宜寫進相聲的劇本。細考察之,不難發現這種不著邊際背後的原因。爭論的兩人根本沒有進入理論語境,而以日常語言解釋哲學概念,其結果自然是毫無深度、缺乏根基的自說自話,先行的立場早已決定了結果,兩人的認識沒有在交流中得到絲毫加深,爭論註定不歡而散。相反,如果我們透過歷史尋覓理論的背景和基礎,那麽理論的思想淵源及現實成因便一目了然,理論在其歷史中被把握,其時代局限也同時得到領會,從自然觀點出發的盲目揣測和主觀臆斷不復存在,融貫的理解方可達成。例如對叔本華的「反目的論」,只消在哲學史中了解其前承與後啟(必須是哲學史,而不是膚淺的「個人氣質」),便不會再為之感到訝異。對上述兩種態度,我們可以援引黑格爾之問:誰在抽象地思考?答案一目了然。

具體來說,辯論有兩個最大的弊病,事實上都源自於辯論的第一原理——限定立場。首先是雙方立場的極端對立。辯論必須激化矛盾,唯此方可論輸贏,這種立場分裂導致觀點的極端化。在有限的時間中,一方固守其觀點,毫不妥協地堅守陣地,他所想的總是巧用辭令,駁倒對手,而非對所辯之點加深認識。認識上的疏忽與單純求勝的欲念使雙方不斷提出質疑,指摘概念,結果往往是以獨斷論反駁懷疑論,以懷疑論反駁獨斷論,自持的反思之念早已拋諸九霄雲外,立場在先決定了一切。而倘若觀點在論述中趨於磨合,不再能展現立場之別,那麽辯論就失去了意義,求勝心切的辯論者必然為杜絕此種狀況而時刻調整觀點,以使雙方立場斷不可重合,論點就在這一過程中漸進趨向極端。因此,純粹之思不可能在辯論中達成,在辯駁中反復上演的只是強大聲音對微弱聲音的吞噬,思之制衡在嘈雜中斷裂為萬千碎片,廣博之平面凝縮成一維的線之兩極,最初的立場分隔斷言了最後的立場分隔,枉費口舌終究一無所獲。

立場的明確性恰恰賦予概念以相對性。單憑立場終究無法決出勝負,在辯論中取勝的關鍵並非論據的充足,而是在概念上巧設偷天換日之局。盡管辯論之初即要求概念明晰,但日常論爭中的概念毋寧說是最為模糊的,這首先源自於論點所要求的幾乎對稱的合理性和可論述性,作為辯題的命題必須具有足夠高的概念包容度和靈活性,這為概念偷換提供了空間。辯論與其說是既定概念之上的演繹分析,不如說是對概念本身的拉鋸戰,雙方在概念空間中劃定國界,割據一方,便成為概念之橫征暴斂的國君。雙方在概念邊界短兵相接,正是視情況而掠奪概念為武器,所征伐的,也正是對方的概念界定。為此,絕對互斥的觀點同時建立在不確定的基本概念之上,因而獲得了相對性,甚至時而互滲,這種相對性無疑是獨斷論衍生的淵藪。兩種歷史悠久的論調就從這種辯論中產生:一是古代智者的相對主義詭辯術,二是如艾耶爾聲稱一切倫理道德命題不足討論。

其次,在庸俗二分的對立之中,第三種可能被忽視,或者說被掩蔽了。如開頭的例子,被忽略的往往是最切近的情況,被罔顧的往往是最適切的條件,這或許是因為人們習慣於用單一的、割裂的觀點看問題,而當分裂的結果充斥視野時,其本質根本未成問題,當耳濡目染於非此即彼、是非分明的判斷之中時,對未經辨明的概念漏洞之謹慎也已松懈。黑格爾曾分析相互作用的兩概念之關系:若一個人對兩概念的解釋停留在「相互作用」,那麽他根本還沒有進入概念的門檻,兩者在其中得到統一的本質才是真正應當著重考慮的。同樣的,相互對立的概念也將在其本質之中獲得統一,「思辨的本質就是在對立面的統一中把握對立面」,然而辯論者絕不是抱著「把握對立面」的意念思考對方觀點的,他只是搜尋對方論點之中的弱點,「把握」可乘之機,他最終只能六經註我式地將對方論點用己方概念重構,那麽一種統籌完整的領會就絕無可能。

例如在「文化創新有/無邊界」這一對題目中,文化和邊界被作為現成概念被提出,其本質未付以界定,辯論者(寫作者)若不究其概念基礎而投入是非之辯,其闡述必然是不完整或獨斷的。問題的提法首先是不合理的,它預設了存在一種「邊界」,於是即便認為「無邊界」,其論證出發點也是「有邊界」,其真正的邏輯為:不能指出從來不存在(無)一種邊界,而是必須承認可能或實際上「有」邊界,而「不應當」有(並非無)邊界,這種邏輯是首先被問題所誤導的。賦予「邊界」以客觀性是一種誤置具體性,每個人有其自己的邊界之考量,若不先解決個人認定之邊界如何形成社會共同之邊界這一問題,則其後的討論皆無根基。而一旦細思上述問題,人們篤信的邊界是否成立便值得質疑。在此我不想多作闡釋,只提一個問題:文化的邊界是否(何以)有超越權力運作和多數人暴政的價值或倫理規定性?而在另一方面,支持文化無邊界的辯論者標榜創新的勇敢和偉大,當然在這樣自我標榜之時,他們已經承認文化有,或至少曾經有邊界了——他們煞有介事地保留了跨越文化門檻的動作,這動作相當浮誇,而如果根本沒有那個門檻,那麽這就顯得很蠢。當他們事先確認了邊界的合法性,「無邊界」也就預設為妥協,真正的「無邊界」主張應當是——論述所謂邊界的相對性和空洞性。

與辯論形成對照的是對話。對話從不預設立場,相反,它總憑著反思、批判和質疑蜿蜒前進。蘇格拉底以來的對話傳統,自始至終都以反駁獨斷論為要旨,在這個獨斷論隱匿橫行的時代,我們需要的只是這種對話。當辯論使觀點走向分離,矛盾激化糾纏思緒時,唯對話使對立再次圓融。可惜的是,應試教育從來不給對話留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