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去年這個時候,我還在戲謔地將「高三少年」倒過來念作「年少三高」,而今我自己便已是這高三少年了。如今的我記不起那時嬉笑著的自己的內心所想,去年的我也不可能預見現在的我的反復思慮。隔著時間的帷幕,過去與現在似乎發生了某種斷裂,找不回自我的同一。或許這就是常態——萬物皆流,人也無法逃出這恒常的規律,只能任由自身被時間的激流撕碎。

自然,「真實」是一篇自述的首要標準。這看似是一個不言自明的要求,但在追求真實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真實」作一種本質性的闡釋或者規定。在日常中最為切近的概念,在思之中往往是最疏遠的,它更可能反過來形成一種遮蔽。如果按照真之符合論的傳統,那麽「真」應當是按對象本質何為的言說,但當這種原則被運用於人之上時,它便可能生造出幻象。我從不相信人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本質,但一篇合格的自述卻要求盡可能多地把抓人的「個性特征」,亦即把握住人的一種「本質」,寫這樣一篇文章就意味著將自身置於案板之上,公正客觀冷靜地凝視自我,這經常被視為「真實」,但在我看來這莫如說是最為虛假的。

需要註意的是,「真實」不等於「客觀」,不等於被一種平面化視線捕捉的表象,客觀描述的個人現象不存在於時間或者說歷史之中,既拋棄了過去,又不對未來負責,僅僅出現在提筆的那一刻,它真正強調的不是此人恰是如此,而是此人「應當」如此。這甚至不能被稱作對自己的「描述」,而應被稱作一種規定,以源出於現在的視野,回溯地規範過去「應當如何」,猶如輝格史論的譜寫,一切皆以現實利益決定的宏觀連續性為準繩。用薩特的話來說,這是自欺。不論多麽嚴謹,一個人的自省總是借用既定的傳統,將非本真和流俗的外在規則強加於自身,一種關於個人的平面化知識在這一過程中生成,並被無意識地呈獻給社會——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裝」,那麽社會就會將他的「裝」當作「真實」接納,這就是權力的本性,它從來只關註表象。

因此通往真實之路並非顯而易見,也不能僅憑個人意願輕易達到,相反它只有在面向內心的審慎和實踐性的挖掘之下方可顯現。對這一問題的追問的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即是抹除傳統固著的成見之烙痕。當欲問之概念淹沒於茫茫迷霧之中時,不妨以其反面對舉相照。在我看來最虛偽的莫過於簡歷。通常人們認定簡歷是歷史性的(甚至其名稱都帶有「歷」),其中諸如某年某月獲得某個獎項之類語句看似構成了個人的生命簡史。事實恰恰相反,簡歷完全是無時間性、反歷史的,它空洞地敘述的,僅僅是個體的現在,換句話說,它規範著、生產著、壓迫著個體的現在,其中的語句並非陳述其人過去曾獲獎,而是表明此人正處於「曾獲獎」這一不可改變的客觀現實之中,具有無可非議的既定屬性,這樣後果論式的言辭徹底吞沒了歷史,並將其格式化為通貨式的憑證,社會以權力之眼將個體納入宏觀結構之際,象征生命之自由的個體經驗隨人的歷史被規整數據雪藏,人便異化為非人,被明碼標價,如商品般售賣。

人在回憶過去中異化當下。追憶總是不可靠的,它必然帶著即刻的現實利益考量,其真正目的絕非不帶功利地還原人的過去,而是重構當下生存的必要基底。那麽我們應當放棄過去而「活在當下」嗎?不,我真正質疑的是主流話語、文字、符號,或者說憑證的可靠性,如若沈浸於淺表的當下,那便如無根的漂泊,重又降落在零碎的日常了。正是對符號秩序的頂禮膜拜扭曲了個人歷史的時間軸,使之以切身利益為軸心重組,在唯一當下收束。這種利益和現狀無非由符號賦予,卻被奉為不容置疑的教條,如此一來,社會現實便取代了真實——異化個人歷史的過程,也就是在現代生活中社會化的過程。而要挑戰那由主流聲音鋪敘的「共時的歷史」,唯有面向內心,以考古學式的謹慎挖掘出自我的原始經驗,敏銳地捕捉每一塊碎片,或許便可從過分整潔合理的連續敘事中分離出些許為經加工的混沌。這是一種純粹的追思,它應以「積極地回溯過去即創造性地占有過去」(海德格爾語)為目標。

這一種回溯就能找到真實的本質的「我」嗎?如果真實意指客觀、準確,那麽絕非如此,它只是又一個視角化的產物,甚或刻意偏離實情、誇大矛盾,可它又是至真至誠的,因為寫作著的「我」將最真實的感懷記錄在紙上,便以內在的深情抗衡主流敘事的規範。即時的憑證終究是速朽的,數據記載一個又一個人的生與死,最終悄無聲息地於世間消失,隨之消失的甚至包括在一個時代最根深蒂固的信念,中世紀人不會知道自己篤信的星輪宇宙模型會被後人嗤笑,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者不會知道自己奉為圭臬的牛頓絕對時空觀將被相對論瓦解。不論如何,我將有一些無關乎真理,卻是出自於本己的文字留存於世,這不已經足夠令人欣慰了嗎?也許其中最不可或缺的那部分便是反主流的態度,總有一天這會被稱為「超越時代」。

近半年,我處在劇變之中,內心矛盾如烈火燃燒,將要破體而出。是因為高三嗎?當然不。可當未來我遺忘這段歷史的細節時,我會這樣認為,無數契機會促使我這樣認為。未來的我回憶現在時,會將過去的我置於冷靜客觀的凝視之中,串起線性連續的邏輯長鏈,寫就一部完美合目的的個人歷史。但是現在的我的體驗難道不比未來的早已失真的印象真實嗎?難道那種回溯的目光,所謂的求真意誌就能獲得絕對的話語威權?為拒絕那種未來,我要事先發出一些擾亂的不和諧音。所以我在此立下我的「憑證」:並非高三促使我改變,而是我的改變適逢高三。

的確,高三增添了我的身份,但這身份並不比我的其他身份更特殊:可以是哲人,亦可是數學家,可以是詩人,亦可是藝術家,這些現實或可能的身份不構成或規定我的同一性人格,恰恰相反,我的同一性人格使這些身份成為可能,「我」就在於我之為我而生存以成為這些身份。我不覺得高三能給我帶來什麽,也不覺得自己會因此失去什麽。這就是我對高三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