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與眼
每次拍證件照,我總會無所適從。呆坐在狹小的照相室,端正儀容,保持靜止之時,我的雙眼因摘除了眼鏡而被迫面臨一片晦暗不明的景致。熟悉的物體在近視的眼中雜糅表象,唯余四散暈開的駁雜色塊,對象化的日常在我身邊下墜。在被清晰的世界拋棄之時,我卻明確地知道自己為那個看似與我毫不相幹的世界之眼——攝像機,以及每一只隔岸觀火的審視的眼——所抓握,它們怒視著我,強迫我供認一切證據,以證明我是「我」——不容置疑的證件上的名號。令人絕望的不對等情勢步步緊逼地脅迫我,我必須吶喊拒絕。然而對於那個觸不可及的彼岸,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怒視,表達出對照相機的仇恨與抗拒,抗議它無可爭議和毫不留情的精確性。但出於同樣的原因,它會將我盡力擠出的仇視記錄下來,以其壓倒一切的透徹洞察與其背後冷漠規則的無限力量。最終當我看到申請表上那張一臉兇相的面孔時,我覺得那確實不是我,但足夠客觀,足夠表達這個同一的身份,也許某一個我就在這時見血封喉,成了一個供世界觀賞的標本。一次最微不足道的謀殺定格在相片之上。
這種局促並沒有很快地放開我,它糾纏著我走到那幾座石質立方建築之下。極簡主義的巨大單體方塊棱角分明,透露出教堂式的威嚴,而天然石灰石材質和自然的壁面紋理又使其具有原始粗獷的力量感。透過連接處的玻璃向裏望去,內部的空曠帶著些許陰郁,空間被一片虛無占領,讓人覺得博物館與其說陳列著「物」,不如說展覽著「無」。被現代建築框定的空無或許本就是操控情緒的空間要素,就如教堂用高聳的穹頂喚起人的虔敬,這裏的方正平整如今令我感到壓抑。
然而博物館不像教堂那樣要求肅穆,其外觀的莊嚴在內部被布置的巧思化解,真正重要的是分割空間,規劃通道,以達成回環曲繞、引人入勝的效果。龐然的立方被橫平豎直的石壁磚墻隔斷、剖解,以不同於均一空間的建築邏輯分類匯總,重組為三維立體的復雜迷宮,人的行走也依據同一個邏輯被重排。於是人在其中迷失,茫然地行走在重復模式之中,目之所及皆是類似的過道,「展覽」便點綴其間。這裏因而變成了強制性的步行街:平面的商業街以琳瑯滿目的商品吸引遊客駐足,而這裏通過消去方向定位的可能性徹底杜絕了人的快步奔走,通道即是緩沖帶,即是休閑漫步的編導者。在這裏,展覽也是通道化的,它拒絕一馬平川的視覺體驗,而要營造出柳暗花明、驚喜叠出之感,因此空間被盡可能地微分,交錯掩映的屏風式墻壁勾畫出狹窄的通道,展品在其兩邊接二連三地呈獻。在現代西式建築場域中陳列著古老的中式展品,這並不令人驚訝,因為展品並非主體,而是嵌入建築之中,填滿虛無,充實空間,就像儀器擰接在巨大機器之上,它是一個恢宏裝置的一部分,在整體中得到實現。
在精心布置的空間之中,一場無聲的戰爭正緊鑼密鼓地上演。以目光和鏡頭為刀槍,人們無意識地投入宣揚存在,爭奪領地的爭奪中。這是一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役,以最混亂的形式,或者說無形式地展開,而這個一切人隨機漫遊(在此提出一個猜想:遊客的行走軌跡是萊維飛行Levy’s Flight,當然這得交給行人動力學家去研究)於其中的博物館,正是最好的戰場。在寬敞的街道上,行人抱著私人目的各奔東西,如「原子平行墜入虛空」(盧克萊修語),但在這個封閉場館中運動卻趨向雜亂無章,「偏離」占據主導,相遇與分離取決於偶然。憑著趨利避害的本能,人們從他人的鏡頭和目光——地獄中逃離,回避每時每刻投來的眼線,遮遮掩掩,頗似充滿誤會和機運的老式愛情片中的場景,然而與之相反,這種運動斬斷一切聯系和因緣,相遇的人彼此皆形同陌路,即使再次相逢也不可能相識,在這種意義上,說「一切相遇都是重逢」也不為過,相逢的可能性被淹沒在隨機之海,余留下的僅是不愉快的碰撞——路徑計算失敗的結果——這在狹窄的通道中極為常見。
奇怪的是,人們在局促的封閉場館中竟能遊刃有余,隨心所欲地走動,在此一種規則被揭示,即迂回的行走路線,快步的直線行進必然招致激烈的對沖,而曲折的步調卻能避免沖突,並繞過他人的視線。這種步調在默契中被奉為圭臬,這是休閑的步調、遊覽的步調,更是人群中的人必須學會的步調,行走的樂趣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社會性歸化帶來的報償。這樣行走著我常常因透過玻璃櫥櫃與他人偶然對視,或瞥見自己倒映出的身影而心頭一緊。獨自行走的人常常有這樣的體驗:自以為瀟灑自如地穿梭於人群之中,卻偶然看見照片上定格的自身形象並不如己所想,大失所望之時忽然羞愧難當。當發現自己暴露於他人(甚至是透過鏡面的自己)的視線中時,自我陶醉的虛幻世界便有如鏡片破碎,沈默的喜悅悄然墜落,殘酷的現實重又浮現。四周的目光又開始審視,有一種來自邊角一隅的目光穿透所有眼眸,洞若觀火。如同突如其來的驚醒,我發現局促不安仍然在糾纏。
現在我躺在床上,狹小的私人空間給我安全感,逐漸驅散了局促。然而當我在手機上敲打這一行字時,我在第三只眼的目光中究竟是怎樣的呢?在思考這個問題前,我需要明白一個前提:當我打開這個手掌大小的磚狀機器時,我就在視線中暴露無遺了——我當然不會自戀到設想有人在窺視我,只是如果一個人想要窺視(即使只是興趣使然),它就已經窺伺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