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哲學論》

今年第18本。很多人說維特根斯坦難讀,其實他的書(至少這一本)比一般哲學著作好讀多了,一是簡潔凝練,惜字如金,不會拖泥帶水亂用復雜長句(點名康德),二是相對獨立,不需要哲學史積累,特別是不會突然引用某個古希臘或中世紀哲學家然後狂寫十幾頁(點名海德格爾),三是不寫論證,所有觀點盡在不言中明晰。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或許如作者在前言所說:只有想到過類似思想的人才會理解這本書——而我恰恰是閑下來會對類似問題胡思亂想的人。

事實上人們或多或少都產生過與書中類似的想法,只是不成熟、碎片化的思緒很快被雜事淹沒,也就無法成系統。而維特根斯坦記錄下這些只言片語並整理成冊,以之搭建理想化的世界觀,就像在海灘上用沙子堆成的堡壘,精致卻脆弱。維特根斯坦大概不屑於閱讀哲學典籍,但他簡化的世界體系與先前的哲學家不謀而合:組成世界的基本對象與萊布尼茨的單子別無二致,關於對象諸形式的討論與洛克的「名義本質」如出一轍。盡管他的思想並非完全創新性的,但整本書的體系令人驚駭,超越常識,以至於全然棄現實於不顧,人們於是采取了最為保險的措施,將這一切視作一盤棋,與世界無關。

曾看見有人說本書最重要的是第6點,前5點都是其鋪墊。第6點同時也是最技術化的,開篇即給出了形式化的定義。如果了解現代邏輯,那麽讀懂這些符號就不困難,簡單來說,這裏定義了一種(命題演算的)函數,一個命題域在函數的處理下生成另一命題,如此遞推便可得到一切(可說的)命題,這就是「命題的一般形式」。維特根斯坦用自然數舉例,給出的實際上就是皮亞諾算數,確切地說是皮亞諾算數的前2點(可以看汪芳庭《數學基礎》)。至此一個疑問油然而生:全書最重要的一點,為什麽是與現實毫無關聯的形式闡述呢?答案就在於為此做鋪墊的前5點。前文中維特根斯坦說明了語言與世界的相同結構,在兩者之間建立了映示關系,語言能夠且充分地表征了世界,因此只需思想就在語言之中,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這或許表達了喬姆斯基的語言觀:「語言即思維」。而質疑也正處於這裏,思維和語言的對應性從來不是自明的,維特根斯坦將語言與世界並重,這同時也將語言與世界的間隙擴大難以彌合的地步。當維特根斯坦用圖像(思想/語言)表述世界時,我們自然會想到馬格裏特著名的《圖像的背叛》,「這不是一只菸斗」,而只是一幅菸斗的圖像,同樣的,語言不見得表達世界,語言表達語言本身。

結合哲學史,我們不難看出《邏輯哲學論》世界模型的目的(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目標,上一個明確追逐這一目標的人或許是康德)——劃定思想的邊界。維特根斯坦將語言與思想縫合,目的就是通過劃定語言的邊界來規範思想,正如康德揚棄知識是為了給信仰留出地盤(從獨斷論和機械論手中挽救自由、道德和啟蒙精神),他的目標最終也是倫理學式的:世界的事實可以由語言表述,但倫理道德、宗教信仰等價值命題必然是超越性的,只能存在於神秘領域,這些是真正重要的,是《邏輯哲學論》沒有說出,或者以沈默說出的另一半。維特根斯坦想要到達外部,最終卻證明自己走不出去,可能如柄谷行人所言:「他已經在外部了」。「對於不可言說的,我們必須保持緘默」,這句結語並不意味著終結,而意味著開端。這也是一句警示,當後人越過語言的國界線,尋找詩與啟示時,他們不應忘記語言是人真正的祖國。

人們仍然會將《邏輯哲學論》視作不成熟的思想、欠考慮的體系甚至胡言亂語,但是「如果它給理解了它的一個讀者帶來了愉悅,那麽它的目的便達到了」——我確實感受到了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