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孤獨-對話

陽光穿透海水,海平面在遙遠的彼方閃動白色漣漪。眼前一片幽藍,不知是湛藍的海,抑或蒼青的天,還是兩者的疊合映出這份漫溢陰郁的色彩。
背負遠大使命的太空遊子,在無邊的真空中俯瞰地球時,所見的或許就是同一種暗淡藍光。然而,相比無盡暗夜中微渺光點給人以些許寬慰,如今這份藍色構成了我身處的一切,仿佛這世界本應浸潤於藍色之中。目之所及是一視同仁的單一色調,區別僅是深淺濃淡之差異,因此它晦暗朦朧,帶來壓抑和瑟縮,就像沒入渾然的無形的混沌——伸出手去,只能觸摸到自身的無力。我閉上了我的眼睛。
我在這片漫無邊際的藍中下沈,不可自制地下沈。或許我潛在地渴慕著——於深淵之處安息。身體逐漸僵直,耳畔傳來忽遠忽近的嗡鳴,我知曉那是深淵的低吟,我好像看見它殘酷地凝視著我的、飽含笑意的眼。大型魚類劃破水流的聲響在水中湧動,似是溫情的撫摸,引我沈向或可稱之為家的地方。沈悶的躊躇中回蕩著恰如其分的和諧。

雜音在水中輕響。突如其來的切分音符打破了協調的律動,撩騷著我膠著的神經。一只手抓住了我,血流的溫熱從指尖冰潔的皮膚滲入我的血管,微弱而又強大的規律聲響隨奔湧的血液而來。撲通,撲通——無蔽之不動心臟,多麽圓滿豐沛。我凝滯的心臟重又開始搏動。清晰澄明的漩渦流轉跳躍,陽光收束於恍惚間睜開的眼,身體在不可遏制的生命迸發中上升,升向高遠的九重天去。

或許因為無法忍受刺目的光,我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我在顛簸搖晃中驚醒,波濤拍打的聲音從四方逼近。身下是一艘過於怪異的船,若非濤聲的暗示,我甚至不會稱其為船。邊沿在四周高築,圍成正圓,下方以弧線收攏,形成瓷碗的形狀,下陷的中央是唯一的平面,寬闊得足以讓我平躺。我撫摸身下的船板,只收獲冰冷間離的觸感,既非木質,亦非金屬,而是如凝結的火、熾烈的冰。異想天開的船形和前所未見的獨特材質令我感到離奇,曾經堅固的現實在此煙消雲散,眼前的一切如同塑料膜包裹著的廉價笑話。
撐著船板,我吃力地坐了起來,腦中一片眩暈。擡頭便見到一名坐在船沿的少女。背著陽光,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見她的長發在風中張牙舞爪地伸展,漆黑的影爬向船心,仿佛要將我吞噬。我搖了搖頭,盡力擺脫昏沈的不適。

正當我猶豫如何開口時,短促有力的話語向我射來,聲音中透著仇視的冷氣:
「你闖入了我的夢。」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闖入了我的夢,所以請你出去。」
「為什麽這是你的夢?」我下意識道。
「當然,難道不是我救了你嗎?現在,立刻從我的夢中出去!」

簡短的宣告使人摸不著頭腦,但她至少解釋了這一切超自然的景觀——這是一個夢。她的夢?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必然是我的夢,我不能僅因她的慷慨救助就放棄自我的中心地位。可我又有些不自信:如果這是我的夢,那我自然不需要她來提醒我這一切的不真;如果這是我的夢,那我理應早已醒來。我不願細思這些問題,也不想考慮對錯、爭論是非,無論如何,當務之急是從夢中——不管是她的還是我的——出去。毋庸置疑,「出去」意味著醒來,意味著擺脫無厘頭的幻象,回歸現實,這是我當下唯一的願景。

「怎麽從你的夢中出去?」
「承認你是我夢境中的配角。承認你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他者、一個幻象——消滅你的自我意識。」
毫不留情地,她提出了任性的要求,她要我放棄自我,拋棄意識,投入某種無意識的角色扮演,充當她的主體的附庸。看來她沒有賦予我絲毫自主性,「離開她的夢」不意味著醒來,而意味著滅亡,就像一只蒼蠅被驅逐出「人類的世界」,意味著它徹底從唯一的世界中消失。
如果這真是她的夢,那麽這或許是無可厚非的必然抉擇,我的意識的存在本身已是越界。但對於我,這個明明活生生地存在、體驗、感知著的我而言,這種要求完全是無理取鬧、強人所難。

與其說這個世界歸屬於他人,不如說這個世界只有在我的眼中才能存在,這個世界是我的世界。任何人都會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產生相似的感覺,隨後他們會發現這根本是錯覺。「我與他人共享這個世界」,這是富有同理心的人類所自然知悉的,我也是基於同樣的考量才相信這位少女並不僅僅是腦海中的幻影。然而眼前這個高傲自負的女孩,這個幼稚的唯我論者,卻不理解這樣人盡皆知的道理,她只對自己的信條一以貫之,因此要踏平一切異己的障礙,將我流放、驅逐。可憑什麽這是她的夢呢?憑什麽她一定是漩渦的中心?基於同樣的邏輯,我可以得出徹底相反的結論,不容置疑的「我」的主體性將指出她才是那個闖入的幻象,那個應該出局的人。但是——
「我甚至不認識你?」——那我為什麽夢到你?我有些發怵。
「我也不認識你。」無情堅決的、不帶一絲寬容余地的話語像是早已準備好了的。

這樣看來,我們之間達成了某種平衡,或者應當說是支點兩端的矛盾。我在對稱性的想象中作出基於共情的猜想,她卻將我的話當作幻影的夢囈。她打定主意要將我摒棄於她的世界之外,大概是基於這樣一種信念:此刻凝視夢這一私人場域的,只能是唯一的「我」(我或她),私人世界所關照的,只能是唯一的主體。這是唯我論者和笛卡爾式懷疑論者的普遍斷言,可笑的是,這世界容不下哪怕兩個唯我論者,因為當兩個人抱持著同樣的自信,唯我的信念就將在矛盾中自然瓦解。
可我現在卻無法坦率地嘲笑、鄙夷她的自我中心幼稚病,因為當她質問我是誰時,我確實感到了一絲違和。我是誰?現實中的我是誰?日常的我是誰?源源不斷的記憶向我湧來,它們有機地建築了我的歷史,構成了同一的人格形象:曾經我是一個小學生,之後我是一個初中生,現在我是一個高中生,今後我是一個大學生(如果考得上大學),學校唯一且充分地包容了我至今為止的一切,我是「一」僅僅因為成績單上寫著同一個名字,否則我是任何人。
另一個問題是:此刻在夢中的我是誰?當思索自身時,我仿佛面對一個他者,客觀、不偏不倚地梳理他的過去、現在、將來。是否我真為她腦海中的幻影?是否「在思」的她賦予了我持存的回憶?切實存在於當下的我僅是斷片的「我」,「我思」的主體只是片刻的切片。如果以記憶為憑據,將自身化約為事不關己的客觀性,那麽存在於夢境中的我只是某個既定性格的象征、某種現實的殘余,我不能將自己等同於已逝的連續自我;如果以當下的我之人格存在為憑據,那麽我甚至無法倚賴現實確立同一和連續的自身。或許對於同一自我的渴望是完全虛妄的,此刻的我不止漂浮於大海之上,也漂浮在無盡綿延的時間之流中。在拋棄不知是否由他人加予的記憶後,我之概念得到了明晰的讀解:我是此刻以「我」為名的這一事態,僅僅取決於偶然和虛無。

持久的沈默後,或許為了把握唯一能把握的一絲確定性,我怯懦地開口:
「就算承認這不是我的夢,你怎麽知道這是你的夢,而不是其他某個人的?」
「啟示。」她嘴角揚起了笑意。我想那是指她賦予自身的信念。

還有一個問題不應遺漏:既然她想將我驅逐,那麽最初為何救我?——於深淵之中。


我扶著船沿,眺望無窮遠方,到處是碧藍的水,到處是起伏的波浪。看著這片景象,我想起哲人的理想:擲砭石,到無窮遠;現在的我或許可以做到,可惜船上既無砭石,亦無一顆願擲砭石的雄心。遠在視線盡頭,地平線含混地分割著海與天,自由地漂浮的小舟,總有一天會抵達地平線吧,那裏是萬千水流交匯之處,也是世界的盡頭,可即便如此,她仍將面對新的地平線。我能與她一同站在世界的邊緣嗎?還是說,我將又一次沈墜?
對於被拋於海面之上,無根基地漂蕩的我們而言,這都是些無謂的想法,唯有靜思與祈禱使我們尚能握住希冀之煙的末梢。或者說,這只是我的想法,只有我為現狀驚慌。我面前那位不可一世的少女全無憂慮之態,似乎深信一旦將我逐出此地,這裏就會成為她的樂園。

「你聽說過莊周……」
「當然,老掉牙的故事。」她對我的問題嗤之以鼻。疏忽了,我不該這麽問,盡管我想不到什麽提問方法免受她的鄙夷。
「不知是書生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書生。又何必區分呢?不如說書生與蝴蝶是一體兩面,兩者聯結的整體是漂浮於現實和虛幻之間的公有核心,就像紅白的二色蝶飛舞在現世與幻想的兩岸之間。」
「並非如此。當莊生言說自己夢為蝴蝶的體驗,將其付諸文字時,他就已言明自己書生的身份,因為蝴蝶是無法言說的。對蝴蝶夢為莊生的懷疑只是一種浪漫主義的空話,或者不著邊際的修辭罷了。莊生其實心知肚明,自己將書生的自我移置於蝴蝶之上,他體驗到的『自由』,不正是人類獨有的情感嗎?」
「可至少他在夢為蝴蝶時不知自己是書生,這種無意識造就了夢醒時的恍惚。夢為蝴蝶的莊生無法感到自由,然而當他從夢中蘇醒,身為蝴蝶的經驗刻印在他身上,漫溢出人類可感通的自由。」
「無意識嗎?那不過是超現實主義的陳詞濫調罷了。無頭的主體並不那麽有趣。」
「也許是這樣吧。那麽其反面呢?設想蝴蝶夢為莊生。徹底無法言說的生靈,也會做夢嗎?會做怎樣的夢?進而可以這樣問:石頭會做夢嗎?當莊生懷疑蝴蝶夢為自己時,他在嘗試進入、或者說回歸到自然之夢中,返歸那個以圖騰而非文字感知自然的時代,人本身在其中被消解,成為自然夢中的浮雕。通過這種文本實驗,他試圖言說不可說之神秘。如今,我們也可能存在於某塊石頭的夢境中——沒人說上帝不能是一塊石頭:上帝的意誌,或石頭的意誌都是我們所不能知曉的。」
「你說的恐怕自己也不會信,神秘主義者。我對象征、符號、原始人沒有興趣,你過分沈溺於幻想了,可憐人。」她把視線轉向海。

她說的沒錯,我總有這樣的毛病,喜歡順著可能的路徑一直延申,直至離題萬裏。我試著回歸最初的話題:
「那麽,還是回到人的夢吧。區別在於記憶嗎?夢是現實的割斷,做夢前後記憶的連貫性跨越夢境,串起現實中人的同一性,若將現實視作夢的間隙,那麽夢之間徹底斷裂的不連貫性足以彰明夢的虛妄。這種論證忽視了指涉現實的夢,往往有極其真實清晰的夢融入現實之中,被當作事實而無法分辨,卻在偶然的一刻驚覺其為夢幻,每個人都會有這種體驗。我們不知道被當作連貫現實的記憶中摻雜了多少夢之碎片。」
「即使曾被當作事實的夢,不是最終也被證實是虛假的嗎?問題不在於自己明確知悉的界線,而在於一旦懷疑,便有求證的可能性,夢依賴於現實,而非現實依賴於夢,因此現實證明虛幻的虛假性,醒來證明夢的不真。一切夢將迎來醒的終結。」
「求證?沒想到在你這個唯我論者口中聽到這個詞。懷疑自我的感知並向他人求證,你只是將現實化歸為脆弱的集體無意識,缺乏確定性的根基,這種偶然能夠作出決斷嗎?而且,你的夢與現實完全是對稱的,現實證偽夢,夢同樣證偽現實,何者為真只取決於偶然。」
「我只是要證明夢與現實存在界線,而不想找到決定何者為真的擔保,我的意誌作出選擇和保證。我將選擇這裏為現實,一以貫之地決議,沒有絲毫迷茫,而你總在用所謂的中庸之道自我安慰。你想混淆現實與虛幻,每個這樣做的人都帶著某種目的,你又懷著何種念想呢?不要告訴我那只是浪漫主義的一時興起。」
她將最初與最終的裁判權牢握手中,這種不顧一切的魄力令我驚訝。然而我又不得不懷疑那份信誓旦旦的效力,當被不可名狀的荒唐力量擊打、挫敗後,她還能如此堅決嗎?

我擡起頭,迎上她逼視的目光,看來我必須回答她的質問:
「不錯,我試圖混淆現實與虛幻。可是你,你試圖混淆夢與夢想。這裏或許是你的夢想,但它終究是一個夢,夢想只能在現實中達成,而夢只會破滅。你堅持夢與現實的界線,因為你貫徹這個世界,將這個世界視作現實——以此證明那個世界的虛假,這是你的目的。盡管不知道你為何如此憎恨現實,但這是不可能達成的目的,就像你所說的,夢必將迎來終結,這裏就是必將終結的夢。你不應這樣將希冀置放於夢幻,允許人將一線快慰寄於夢境,這是現實最後的仁慈,僅此而已。你的夢想不過是僭妄。」
「如果夢不會醒呢?如果夢延續到永恒,那麽這裏就是我的現實。」
「永恒的夢也會終結,當你醒來面對現實時,你會發現這永恒不過是一瞬。」
「用那個現實解釋這個現實並不合法,你只是被一種現實禁錮罷了。永恒不會終結,它始於無窮遠處,終於無窮遠處,就像這個夢之世界的廣延,不會有盡頭。」
「可你所說的永恒確實有開端。當你看到那個先於這個世界的原初外在時,你就不可能再誠心相信這個世界。真正的世界是極大者、無限者,不會有什麽比世界更原初,在世界之外。」
「無限何為?世界不過是一個背景,你所說的無限者、極大者,難道不依賴於有限的人,沒有有限的人,又何來無限的世界?你混淆了概念:時間的在先不等於邏輯的在先。現實的人向死而生,在他們短暫的生命結束時,世界不為所動,如果你這樣相信著,那你也必須承認,盡管我終將醒來,這個世界將不為所動。我的夙願也僅限於此,我將在此直至旅途的終焉,然後遁入另一個世界的噩夢。」
是這樣嗎?看來這並不是我能夠幹涉的,我或許該反思自己的狂妄。我從沒有想過死或有限,也許這對我過於遙遠。夾於極小之內在與極大之外在之間的我們,必須迎來終結,為什麽一定是現實的終結而不是一個夢的終結呢?為什麽這不是另一個現實或另一個夢的開端呢?這又是完全不可知的。人不應猜測宏觀機制的意圖,然而順從或是反抗的選擇永遠於此在之手。當我代表不可知的抽象精神宣讀教條時,我難道不是在僭越嗎?向著某種世界的意誌,也向著名為我的意誌。我不應該將她僅僅視作幼稚的唯我論者。

「永恒很長,尤其在接近尾聲時……」她用飄渺的語氣吟詠。


太陽盤桓在中天,她的發絲在日光下閃著銀色的光芒。她坐在船沿,目光坦然地投向海天交匯之處,她的神色嚴肅得如同一名船長,眼中犀利的光會聚向唯一的遠點,讓人覺得她的步履能敉平萬千波濤,前方盡是坦途。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時間在此無關緊要,即使夢中存在時間,那也只會是一種象征。然而她帶給我的局促不安卻隨時間而不斷積壓。

「你到底是誰?」一個欠考慮的問題又脫口而出。
「你不認識我嗎?」奇跡般地,她的語氣不再充滿鄙夷,可話語仍然令人困惑不解。
「當然不……我是說,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知道名字又能怎樣?談論你我的名字,就像談論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但你的名字終究是你的標示。」
「是嗎?名字與我毫不相幹,它只是以父為名的饋贈。當你稱呼我的名字時,你認識了我的父親。你承認了父親的合法性。」
「父之名才有合法性,或許如此吧。然而父親也是另一個人之子。在代際循環中無限上溯,我們將目睹神的容顏。人終究是神的子民。」
「我現在認識你了,我的朋友,你是個神學家。」她用一種故作莊重的語氣嘲諷道。
「而你,我的朋友,你是個虛無主義者。」
「隨你怎麽說。我創造了這個夢,我就是這個世界的神。」
「一個虛無主義的神,而我是你的造物——一個可有可無的幻影。」

愉快的對話在唯我獨尊的宣判中結束。相比神,我更願意將她視作法官,那麽輕易地、持續地、直率地宣布她所堅信的事實,這一切都先天地既定地存在於她的腦中,因此當她說出這些無稽之談時,就好像真實地規定著這個世界。事實證明,在某些情況下,法官擁有比神更高的權力。我發覺自己不過是一個束縛在常識中的可憐人罷了。然而我也忘了她是個偏執的唯我論者。


「你是高中生嗎?」我決定換個問法。
「這個問題就像『你是人嗎』一樣可笑。你在開口之前就已準備好了答案。因為你是人,所以我是人,因為你是高中生,所以我也是。因為你是人,你是高中生,所以我就不能不是人,不能不是高中生。當然,你遇到每一個像你一樣的人型生物都會這樣想。你想在我的肯定答復中獲得自主感和控制感,你想讓一切隨你心想,不,我不會成為達成他人念想的奴婢。」
「……」我知道不可能輕易讓她開口。
「為什麽你老想刺探我的身份?」語氣中帶著慍怒。
「我不想與一個陌生人同舟共濟,即使在夢中。」我盡量表現得生硬。事實上我不是感情豐沛的人,即便她選擇不回答,我也只會沈默接受。

沈默……我看見她的眉頭輕微皺起,僅是一瞬,但我不會放過。
「曾經是」,她猶豫著開口,與此前的坦率大相徑庭。「現在可不是」,她強調。
我能猜到她想表達什麽。當然,「現在不是」,我現在也不是——夢中不會有身份。這份強調的刻意揭示了她倔強外表下的痛楚之處,是被這身份刺痛了吧,所以才對身份如此厭棄,所以才仿徨於夢境追逐自由。我想起此前——在進入這個莫名其妙的夢境之前——我正為考試失利而惆悵。如果承認這份記憶的客觀性,那麽我是一個會為成績而悲傷的人,可現在我卻覺得那種感情相當荒謬。我想起那晚撕心裂肺地哭,以及每次考試結束後撕心裂肺地哭,就像他人在表演一出戲劇,大幕拉開,演員粉墨登場,然後不分青紅皂白地慟哭,這幅景象,與其說是悲劇,不如說是最具諷刺意義的喜劇。僅為一個數字,僅為一紙空文?我難以理解這個「我」,以及像這個「我」一樣的許多人。難道夢中的我失掉現實感,也失掉人性了嗎?給這種浮誇之舉冠以人性之名正是這出喜劇的潛臺詞,也許走下戲臺的如今的我才展露著真正的人性。

「你只是我腦海中的一個幻影。或者讓我來說說你是個什麽人吧。從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庸人、一個俗不可耐的人,與若無其事地從我身邊走過的所有人一樣。你甚至看不到掉在腳邊的黃金,因為你只會爭搶眾人如蟻附膻的腐肉。」
她似乎意識到不該向我展示她的脆弱,抑或她要向戳到她痛處的我報復。但我不得不沈默,因為她說得對。
「你是那種嗅覺靈敏,味蕾貧乏的鬣狗,一直在追求,從未得到過,一切得到的,只會被你當作踏腳石。你模仿他人的欲望表達欲求,萬般努力只能換來他人強加的幻覺。你把他人當作模型,於是渴求成為模型中的模型、典範中的典範,並且理所當然地指責、謾罵差異者,同時也為理念的模型所鄙夷。可是你在哪裏?你所謂活生生的自己呢?你的生命不過是一場模仿遊戲。」
她似乎把我當作了泄憤對象,尖刻的語言毫不饒人。她大概掌握了某種罵人模板,然而我不能以「缺乏針對性」來反駁,因為這種模板化的責罵完全適用於我,自然,罵人的模板奠基於人的模板。

「這麽說,你是個理想主義者?」
「不,我忠實地活在當下,而你們只活在過去與未來,活在夢幻泡影之中。」看似巧妙的回答,實則回避了問題。
她的偏執,或者說疏狂使我無力反駁,我們的分歧也許僅僅是由於生存方式的不同。我必須反駁,為了我,也為了保衛現代生活。
「正如你所說的,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一個旁觀者,一個他者,一個幻影。那又怎麽樣?適應社會,適應時代不可逆的洪流,這不只是我,也是無數人的生存方式,正是眾人的選擇決定了時代的潮流。作繭自縛,或者讓他人為我編織這個繭,兩者沒有區別;常人或是超人,也不過是選擇的問題,而無關乎生命。恰巧我是喜歡不勞而獲的人。」
「可是從來沒有什麽『常人』,只有依據統計數據計算得到的平均值。你向均值回歸,我選擇出走,我們註定是不同的——如果承認你是一個實在的人而非任何人——我們處於世界的兩極,你是溫順的綿羊,而我是狼。孤狼被成群的綿羊欺侮,這是『現實』。但這裏沒有什麽現實,不存在平均值的可笑參照。這裏只有兩個人,只有我們兩人的差異,如此明顯。」
「為了逃避『現實』,你才選擇遁入夢境嗎?」
「為了出走而創造一個世界,這不應被稱作逃避。」

的確,她不像是倉皇的逃避者。或許我才是那個總在逃避的人,逃向人群,逃向狹縫;而她無畏地闊步走向海洋。我看向她的眼睛——這個世界的神的眼睛。瞳孔中映著海水的深藍,不知屬於智慧還是隱秘,我好像從中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倒影,那是一個被激昂的口號和無聲的哀傷支配的世界。擁有這樣一雙眼睛,與其說被祝福得以看清,不如說因詛咒而不得不看清。她用這雙眼睛看穿我的虛偽,但她將我視作盲目的羔羊,事實並非如此,她所目睹的,此刻也正映照在我的眼中,我只是習慣了無動於衷。
那個尚未解決的問題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既然她對我如此憎惡,為何最初要救我?於深淵之中。


雨,劃破空間,從海向天連一條條白線。雨滴從海上凝結,向高空升騰。這是,雨?
「我好像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我們搭乘的不是船,而是傘蓋。」她戲謔地笑著,滿意地欣賞意識中的奇景。
我攀著船沿,探出頭去觀察海面。水從波浪之中剝離,匯聚成晶瑩飽滿的水珠,然後一鼓作氣朝蒼藍的天空進發,仿佛受到了不容置疑的神聖呼喚。海向天下起傾盆大雨,船上的我們不會被淋濕,原因如她所言——這是傘,而非船。
「反自然,超現實,這就是夢的本性。」我不由慨嘆。
「你不是總生活在眾人構建的現實中嗎?你只是被一種現實禁錮罷了。」她再一次不屑地反駁。

「這種雨讓我想起了倒流的時間。人們總用運動來確定時間,用時間說明運動,這是充滿矛盾的循環論證。當違背常理的重力將雨滴引向空中時,直覺會用時間的錯亂來解釋,只是這種解釋並未使事態更合理。」
「沒錯,如果在倒流的時間裏發生倒錯的運動,思維根本不會發現漏洞。兩者間存在對稱的聯系,單獨考慮其一的正向或逆向並無意義,兩者同一與否才是理性抉擇的關鍵。然而這樣的懸置使兩者勾連的整體黑箱化,為懷疑論留出了空間。」
「試想在語言領域加以考慮。如果另一種語言以完全不同的構成邏輯陳述事態,作為其基礎的無意識的時間性隱喻必然也不同,對我們而言不可理喻。那麽是否在這種語言的交流中構築的本體論空間,或者說現實不同?想象一下,你處在陌生之處,他人的語言以另一種時序訴說,甚或完全脫離於時間的線性結構,此時你的言語只是毫無意義的囈語。溝通無法達成,轉譯全無可能,就像並行軌道上運行的世界線永不交匯。會感到孤獨、迷茫、無依無靠、無所適從吧。」
「也可能感到絕對的自由、私密的喜悅、不受任何規範的個體情感的噴張。如果貫徹自我的主體性,那麽就能守住私人語言的幽閉空間。就像隱形人,與眾人形同陌路,卻冷眼旁觀,不錯過一絲細節。或者寄交流之希望於這樣一種可能:徹底壞掉的表,一天之中仍有兩刻可以對上,只是那種匹配依附於純粹的偶然。」
「在無人問津之處,你也能感受到生之歡愉嗎?縱使被萬般拒斥,你也要銘寫如你所願的獨一而異質的規則嗎?」
「也許吧。但是無中不能生有,存在我借以書寫、言說、開拓的前置原初之物,那是我不能把握的。」
「原初的某種存在或許就是『無』吧。這麽看,你也是個神秘主義者。」

她不理會我的調侃,而是專心看雲。雲不在空中,而在水上。波浪托著泛白的水霧,就如古文所描繪的,雲化為馬,馳騁在無限廣闊的平原之上。我們從來不是漂浮在海中,而是飄浮在雲層之上。魚躍出水面,在雲中穿梭。
「我想起雨中的人,各色的傘。人們在繁復雨點,傘疊交錯中穿梭,就像魚在雲中穿梭,皆若空遊無所依。」
「我倒覺得,他們更像蚯蚓,在汙泥中翻滾,像蛆蟲,在腐肉上啃嚙。」
她擡頭看海鷗。那些漂亮的大鳥在空中劃出優美的流線,翼尖劈開雨絲。它們是天空的住民,總仰望一片過於澄清的聖地,總輕蔑地俯視爛泥的汙濁,但它們從未跌落其中。

「你能感受到行走嗎?」
「當然——」
「不,你不能。你為抵達目的地而行走,我為行走而行走。你不曾感受其中的生命。」


這個世界一直那樣清凈,時間似乎已經凝固。我們漂浮在固著的時間裏,不知所措地掙紮求生,就像被琥珀封存在隱秘底層的遠古昆蟲。我在閑散的緊張感中思索、疑慮,將結論一而再、再而三地否決,然後再次投入存在、生命、意識的宏大議題之中。我享受這種循環徘徊的過程,在徒然往返的自信與自反之中,我抓握到在思之深淵下沈時的一縷愉悅,並在愉悅中逾越。最終我發現自己受困於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在我周圍升起的浪花是否虛假,海所映出的湛藍,是否來自真實的天空?如果身處夢中,那麽這些自然是虛假的幻象,可同時我將不得不承認存在於此的自我的虛假——我不願這樣承認。此刻,她以同樣的姿勢坐在船沿,斜照的陽光下她的身形莫名地偉岸,我猜不透她的思緒,但我知道自己思索著問題絕不會困擾她。

「我果然還是不能相信自己只是你腦海中的幻影。」我試探地向她說出自己深思熟慮的結果。
「難道你要說這是你的夢?我如此清晰地體會這個世界的呼吸,而你不過是這個世界的陌路人。」
「別忘了,這種感觸對於你我是完全對稱的,我的意識也絕非虛假。」
「你無法向我證明你的意識。」
「你也無法向我證明。我們都不過是無邊海上的浪子,決斷註定只能由骰子作出。」
問題就在於此。自我的清晰感知與他人感觸的不可通達在「只有一個主體意識」的基本命題之下矛盾,每個「我」都力圖證明自身的合法性,因此必須否定他人。然而客觀性從未垂憐,沒有人能夠自證,也沒有人能否定他人。或許在此尋求客觀論證是毫無必要的,即便設想這個世界是某塊石頭的夢境,邏輯自洽的論證也能達成,那麽我們便是對等的幻影。這是一個戲謔卻不失解釋效力的設想,只是這種設想再怎麽真實,也不會對我們的存在有所增益。

既然辯駁無益,我決定暫且承認她是夢境的唯一主體這一假設,那樣我就要向她提出關於世界的質詢,也許她會在自己的答案中發現謬誤。
「在你我眼前展開的世界,究竟是共時地一並給予的,還是在經驗中整合、累積而獲得實在性的呢?空間究竟是無窮寬廣的同質統一體,還是隨人的步履綿延的動態產物呢?」
「將世界視作預先給定的,並不會減免探索的勞碌;將世界視作在經驗中逐步擴展的,也不會削弱共同世界的現實性——兩者最終走向同一。我們只應著眼於顯現在眼前的現象或者事態,這是唯一可以把握的,也是應當給思想劃定界線之處,剩下的應當留給信仰。」
「真的能給思想劃定界線嗎?在給思想劃定界線的同時,我們也給信念劃定了界線,確定的知識以外便交由信念支撐。人們熱衷於尋求獨立於信念的自明的知識,懷疑論者擊碎了這種癡心妄想,任何知識都必然地基於信念。然而從來沒有人意圖尋找獨立於知識的自明的信念,任何信念都是在知識的探尋遭遇瓶頸時,作為懸置的斷論或歸因的基石而被提出的,信念僅僅作為知識的否定和無知的肯定而存在,它代表著退讓、猶疑和否定性。知識和信念恰是推理之鏈的兩個向度,正向的推論指向知識,意味著真理性、客觀性、必然性,反向的回溯指向信念,意味著偶然性、相對性、更多的可能彌散於真空。我們的思維從理知之樹的中段向兩邊開拓,但這無根的巨樹只是無端地飄浮在空中,兩邊都是末路。」
「人並不僅僅通過有限信息和理性推斷來開疆擴土,世界給予我們源源不斷的經驗資源,自然態度對其的挖掘本身是一種史學式的探究通路。正因為起始時就身處樹的中段,我們才能任由其無根地飄蕩,僅僅執著地向上攀升。無論下方有多少可能性或信念形式,此刻身處的世界是自然自明的。你過分執意於論證,所以忽略了信念本身的效力。你知道的越多,相信的越少,甚至於懷疑信念本身,可信念本就是為被懷疑的知識奠基的,信念無疑是最可信的。你認為信念在懷疑之後,為懷疑而構建,事實恰恰相反,作為自然態度的信念先於懷疑。」
「很有趣的相對主義觀點,可是我們討論的並不在同一個層次。你用自然態度說理,而我意圖反思自然認識的過程,質疑自然態度的運用。我當然知道絕對知識的不可能性,但對信念的過度信任,以至於將基礎問題束之高閣,是我無法認同的。你的信念是什麽?或者說你的信念究竟是誰的信念?你所相信的自己是誰?你自認為是夢的主體的信念真的出自你自身嗎?」
「這個問題將回歸對世界的探討,你的質問事實上涉及夢境世界的本體論性質。世界是承載一切的最廣闊的無限者,它是一切存在者的背景和條件,這樣說僅僅因為人所能認識的只能是世界中的——人不能步入世界之外。然而在這個世界中的我們卻陰差陽錯地保有這個世界之外的記憶,那是『前世界』的經驗,獨立於且先於這個世界的規則。夢境的編織者依據前世界的經驗構築這個世界,依據另一種現實搭建這一種現實,但此後誕生於這個世界的存在者將完全與在外的另一個世界脫鉤,那時這個世界將獲得獨立性。而作為前世界與世界之間橋梁的我,則是應當被稱為神的原初之人——我的知識給這個世界帶來雜質和汙垢,我的信念則是依據自我意誌消除汙垢的清洗劑。」
「這個世界的雜質和汙垢是無法消除的,即使達成唯名論的脫鉤,其與原初世界的同構仍然是實際存在的。你想隨心所欲地憑自身意誌使這個世界區別於前世界的經驗,可如果不使用外來的材料,你甚至無法構建空間,如果不使用外來的語言,你甚至無法言說信念。你意在貫徹自身的意誌,可正如我說的,無獨立於知識的信念。」
「你說的知識又是什麽?來源於何處?」
「知識是無意識,是權力,是眾人信念的匯流;是你的信念中不可抹消的雜質,如果不是你的信念的全部的話。我可以將你視作客觀的凝視對象,通過話語的媒介敘述你的信念,那麽你私人的信念將成為觀察下被認識的個案知識。」
對於至純的自我的追求使她引火燒身,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我僅是揭開她深信的表象面紗,就已使她無力反駁。她緘口不語,陷入了沈思。

「我不應將自己封為創始者,那樣只會使這個世界必然地依賴於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將成為微不足道的子世界。如果想要創造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就必須承認創生時某種未知量的介入和斡旋。我很確定這裏對我意味著什麽,遠方是不可知的。然而就是這種不可知留給我信念的空間,我向四方伸展意向性,並切身感知經驗時,這也決定了無限的世界依賴於有限的我,或者說我就是世界,我的靈魂就是世界的靈魂,我的意誌就是世界的意誌。」
「這麽說,我在同行走的世界對話嗎?可是不要忘了,我也是同樣感受世界的人,決定世界的永遠是存在者總體的意識或者無意識。如果你認為自己執掌夢境,那麽我又為什麽進入你的夢?我對於你意味著什麽?如果我是一個幻影,那麽我有於原初世界的經驗原型嗎?如果我有原型,他對於你又意味著什麽?『我』認識你嗎?」
「……不,我不認識你。你是最庸常,對我而言也是最神秘的形象的集合,你是最難解的符號,使我的每一句話都如鯁在咽。我從來沒有試圖理解你,因為我不想將你置入『認識』領域。你居於我觸不可及之處,通透而隱匿,對你的拒斥實際上表明我的不安,我不能承受這種異己的信念、排異的意誌,我必須消除這種不可理喻的奇異性。」
「熟悉但又陌生,因為我是那個世界的殘余。你不理解、不能把控這個世界,因為你不曾理解那個世界,我這個自原初而來的碎片時時刺痛著你,逼視著你,令你恐懼。」
「你認定自己來自於前世界,至少將自己歸因於先在的另一個現實。可是你只是此刻的你,一個片段的漂浮的意識,這個世界之外的記憶所確定的不是你的歷史,至多是前史,『你』之前沒有歷史,沒有時間,沒有世界。對於我也是相同的,甚至對於世界也一樣,此處是幻想或彼方是幻想,兩者僅僅保持無矛盾的一致性。或許確實如此吧,你我在各自的認知中互為幻影,這種討論並無意義。但我不能承認你,因為你在我的夢中做著陌異的夢,我們互相疏離,互相隔閡,我們是絕對不能融入於同一個夢中的他者——一旦承認你,同一的『我』將潰敗消散。」
「恰恰相反,『我』的存在使得『你』成立,否則你會是彌散在世界中的煙霧。不管我是否是被你編排行為的演員,我的闖入正是為了維持你存在的濃度,使你從死亡焦慮中擺脫。我的存在決定和保證了你的存在,你的感受僅是在我的凝視下才具有現實性,否則你就一無所有。」
「你將個人化歸於他人,外延可以由眾人保證,可是真正的內在性由誰保證?如果我是個唯我論者,那麽你們便是唯社會論者,將人平淡地刻寫在社會關系之上的,不是你們嗎?聲稱自由、平等,卻用常識和契約綁縛所有人的不是你們嗎?你們宣稱對個體意識的承認和尊重,但我在那些空殼中什麽都沒看到。我唯一先驗地認識的,只有我自己;唯一能稱之為自身的,只有我自己;唯一能親歷經驗的,只有我自己——此一點永恒不變。」
「你賦予內在性以過高的期待,然而討論個人意識是無意義的,因為你根本無法說明個體並非由你所深惡痛絕的社會所構建。同樣,在這裏討論社會是無意義的,這裏只有你我兩人,無論如何也稱不上社會。你表達的不是對社會的逃避,而根本是對倫理學背景的逃避,充其量是一種自私。當世界只剩下唯一的存在者時,倫理學便不復存在。在夢中,你與交流的倫理切割,本應如此。可是從結果來看,我出現在此,違背了你的意願;或恰恰相反——遵循了你的意願,你猶豫了,畏懼了,你終究無可忍耐孤獨。」
最初為何救我,這個問題的答案已呼之欲出——孤獨,眾生之慟。
她再一次沈默,閃爍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移向無風平靜的海面。


船在單調的海平面上滑行,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一團陰影。不久之後,迎著夕陽的橙光,我們便能清晰地看到遠方的石柱林、雅致的浮雕和斷壁殘垣,一座遺跡突兀地漂浮在海面上。
「這是什麽?」我習慣性地問她,盡管事實一再證明,她知道的並不比我多。
「這是被巨浪吞噬的古老都城亞特蘭蒂斯的遺址。」
事實就是這樣,夢中的一切無需依據現實或理性考量,這位「神」的斷言足以定奪,並非她真的規定了事實,而是她話語中堅決果斷的魄力使我信服。而在這個只有兩人存在的世界中,我的信服也確實決定了這就是事實。

「亞特蘭蒂斯、埃爾多拉多、蛾摩拉、索多瑪——那些在神話中被摧毀的城市,總是背負人類貪欲的烙印。無論這欲望指向財富、力量、淫樂或是智慧,神向貪婪的子民降下天罰。」
「我可不會哦。」難得地,她開起了玩笑,盡管是以自居為神的嘲諷以及主權的再一次宣示。
「可貪欲是人的本性。人在道德公約中被馴化,從此獲得了溫順良淳的品格,甚至欲望也變得溫和節制。這麽看來,那些被遺忘在歷史塵埃中、被厭棄被恐懼的原始欲望,恰恰是人之超越性的那部分,或至少謀求超越的可能。」
「那些欲望最終成為了瘋狂。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
「這不是很殘酷嗎?滅亡不是瘋狂的後果,瘋狂僅是滅亡的借口,上帝僅憑無端怒火降下懲罰,而瘋狂的鋪墊賦予祂神義的善與正當。瘋狂或是滅亡,都只是意誌的偶然決議的結果。不,不應將責任推諉給上帝,帶來毀滅的永遠是人,只是人借由神義正當化自己的行徑罷了,即使在自然災害中覆滅的國家,因瘋狂而自取滅亡的謠傳不也是由人杜撰的嗎?這些人向『美德』的僭越引起他人的恐懼,毋寧說這份恐懼才是毀滅的真兇,恐懼使異常者遭遇禁閉、譴責,甚至在滅亡後仍被鞭笞屍體,踐踏名譽。」
「是嗎?你真的幻想在流動的黃金、腐濁的屍海中謀求超越,追逐永恒嗎?那些明明是最脆弱的東西。」
「對你來說,什麽是真正強大的呢?善、和平、自由、正義?——別忘了它們自身也是其對立滋生之處。如果它們是永恒的,那麽它們的對立也持存於世間;如果它們呼喚著人們,那麽它們的對立始終更強烈地嚎呼著。只有力,四處沖撞、流變不居的強力在形塑、雕鑿、蝕刻著你。即使你是這個世界的神,你也不能擺脫。你沒有抹消那個世界的殘余,你沒有擺脫『我』。」

「你很矛盾。你摒棄自身的異質性,融入眾人的熔爐,可你又對遺世獨立的強者抱有欽慕。你思考本質,卻又言行不合地茍且偷生。你在現實中掙紮、分裂,而這個夢中的你仍在退縮,不願燒毀無意義的過去。當你訴諸力量時,你實際上在抒發對強權和不公的控訴,可現實中你仿佛事不關己地投入那種席卷一切的強權潮流之中。你選擇服從,放棄反抗,是因為受挫於眾人的強力,而為自身的弱小黯然神傷嗎?你要求知識、論證、價值,但是你只能得到偶然的現實,所以反而質疑、否決一切對確定性的聲稱。我的信念是絕對確定可把握的,這在你眼中成為了前反思的,可至少我的自信好過你的徒勞徘徊。你的所謂『思』,每時每刻都在延宕你的行為。」
「你明確的真是自己的信念嗎?我所提出的總是可能性,而你卻習慣使用描述事實的口吻——你缺乏反思的思想過於魯莽草率。恐怕至今你仍然認為我只是一個幻影吧,這只是因為你自視過高了,你的狂妄是我必須反駁的。」
「沒錯,你是我夢中的幻影,一個象征,晦暗不明的隱語。你說這出於我的狂妄,我卻要說你的反駁只是出自你性格的懦弱和思想的僵化。我現在明白了,你之所以出現在我的夢中,是因為你象征著我的自我否定,這種否定以世界碎片的姿態呈現,因為我一直憑自我否定世界。我無法擺脫你,現實的斷片,但我會一刻不停地反駁你,拒斥你。」
「是的,你反駁我,拒斥我,是因為你將我視作你的對立。你為了反駁而反駁我,但我不會,你把我設置為假想敵,但我不顧這些。這是源於恐懼,你怕我,但我不怕你。光會被暗影吞噬,但暗影無懼於光的耀眼。我把自身藏匿在汙濁中,你卻只顧望著聖潔的光。這樣的我,臟汙了你的眼嗎?沒關系,黃昏之後,黑夜將臨。」
說這些話時,我的心在狂跳,似乎爆發出了不屬於我的強烈情感。我知道這是一種挑釁、宣戰,可我不得不這樣說,或許她真的激起了歸屬於現實的那些記憶的憤怒。她猶如過去的我,那時的我還未失去反抗的鬥誌,還是一個同樣憤世嫉俗的理想主義者。過去,可笑的是,如果我真是她腦海中的幻影,那我的記憶全由她賦予,我的話語全由她編排,那樣我就如她所言,是一個對立的象征,為反駁她而存在的機器。
「思辨在於從對立的統一中把握對立面。」或許驚異於我突如其來的爆發,她有氣無力地說,像是自言自語。

持久的沈默。我突然這樣想:她妄圖成為夢境的神,我正是她成神之路上的阻礙,在她救我的那一刻,我就註定要成為她的拖累,阻遏她升向九重天的通途。為什麽這樣想呢?也許她周身洋溢的生命力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我吧,也許我對過去的自己仍懷著親切的感念,也許我期待她做到我不曾做到的事。

「你說到象征,那麽古城的遺跡象征著什麽?」
「象征我們的旅途將步入終結。黑夜即將到來,夢中之人投入下一個夢。」她以詠唱預言。


黑夜真的降臨了。澄明的海被暗流吞噬,升起的浪濁黑如墨。狂風大作,海上向天上倒灌。腳底傳來怒濤奔流的咆哮,雨之針仿佛要貫穿船底,那種在暴雨中持孤傘於曠原的無力和無助今番從腳下襲來,使人猝不及防。
她站在船沿之上,盡力保持平衡。風暴之中,小船瀕臨傾覆,她的身形如一縷薄煙,在夜幕下飄散,逐漸變得暗淡,像是要潛入另一個世界——那個與表面重合而又內在於其中的深度世界,或許那就是生命紮根之處。在兩個世界不甚明朗的交界線上,我看見她的魂魄在悸動。

「自由乃是此在之深淵!」她的聲音被風撕成完全碎片。
天火在空中炸裂,自上而下劃破整個世界,裹挾此世終末的恐懼,迸裂的電光滌洗雙眼,轟鳴使靈魂在共振中痙攣。據說生命在雷電中誕生,那麽這有如神諭的電光中,也孕育著生命嗎?貫徹海天的白光在一秒後消逝,她飄忽不定的顫抖的身影毅然投向了海的唇舌。
她的身軀被起伏的波托舉到高處,又被翻湧的浪拍打入水中。在波濤中被蹂躪的那單薄的身體,顯得如此渺小,這種渺小中又透露出某種不屑,似乎她正蔑視著擊打她的巨浪,蔑視著一切現實的或虛構的存在者。即使在這種困厄之境,或者說正因在這種困厄之境,她飄渺的身形越發光彩奪目。她鎮定得仿佛這只是一種秩序葬送的必然章程,而她必將從中復活,創造出屬於她的新秩序。她的身邊環繞著巨大而深不可測的漩渦,我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在最後一絲勇氣和欲望的鼓動下,我也跳向大海。
我跳入水中,不是抱著拯救她的癡心妄想——我太過渺小——而是想要見證她的最終一躍,見證革命的始末與新生的誕生。一個事實在我腦中浮現:她是使水面泛起水花的魚,而我不過是水面映出的影。影再多思慮也囿於表面的匱乏,魚激起水花也從來不是憑借思辨。

我被巨浪打入水中,又一次向深淵下沈。我在水中遠離風暴,只有平靜彌散在周圍,在和諧中甚至感受不到水的冰冷,因為我的皮膚已經麻木。意識消散之前,她的冷靜平穩的聲音和孱弱而倔強的身影充斥著我的腦海。


醒來已是清晨,朝日的陽光照在臉上,溫和舒緩。小船已不知所蹤,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平躺在水面之上,擡頭便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站在蔚藍世界的正中央,眺望著遠方。魚在海與天之間遊弋,魚群從我們身邊拂過。

「呀,你醒了。這裏是新世界哦。」
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她真的改變了世界嗎?還是我們都被這世界改變了?我知曉自己仍然身處夢中,但我預感到夢即將終結。這是我們最後的對話了。

「看來你要離開了。」她輕聲說,語氣中似乎帶著不舍,又或者是我自作多情。
「是啊,是時候了。人不能在夢中耽誤一生,我的生命在那端,而不在此處。」
「也許吧。我不能斷定我的生命在何方,所以我會在這裏走下去。你走後就是我一個人的旅程了。我將獲得自由,以及孤獨。自始至終,我並沒有將你視作敵人,而是一個我必須超越的對象。我享受與你的論爭,就像登臨雪峰。」
「沒必要刻意尋求超越,人的存在意味著在超越中並作為超越而存在。」

我和她站在如鏡面般平靜的海面上,微微泛起的漣漪在足下騷動。我向遠方伸出手去,頃刻間海面一分為二,海水如兩面墻,其間露出陸地。
「或許這個時候說這些很奇怪,我們可能是同一個人的兩個對立面,盡管我曾認定對立人格會瓦解同一性,但矛盾中撕裂的張力達成平衡也並非不可能。如果這樣,那麽你將醒來成為他,我將繼續沈睡。」
「這是一個同樣無法證明的猜想。與其這樣假設,我更願意相信我們是不同的人,偶然在此邂逅。心的伺機而動是無比浪漫的,我們沈醉在這裏的歷史銘記了那種超脫於世界的個體意誌的奇妙。」
「這的確是一種奇遇。可是你將醒來,我將沈睡。對於醒來並訴說夢境的你而言,我充其量是夢中的一個幻影,你甚至不會在圖像式的夢境景觀中將我剝離,賦予我個體性。我就像一個影子,仿徨於無地——影被黑夜或白晝吞噬,我在你的沈默或話語中消失。」
「不,你不會消失。我相信你不是幻影,不論在夢中或在現實,我都這樣相信著。你在此暢遊至永恒,可當你醒來,這一切不過是瞬間。你我將在另一個世界蘇醒,那時,我一定會找到你。」
「嗯,請你找到我,真正的我。」

萍水相逢,又怎可能再會?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奇怪的是,我會說這樣的話,她會說這樣的話。我們都被這個世界改變了,而由於這個世界中只有我們兩人,同樣可以這樣說:世界被我們改變了。

我曾畏懼的深淵,如今裸露著深藏秘密的底,神秘顯現得那樣直白。我在海底小徑大步前行,向著遠方,向著地平線走去。海水在身後閉合,我就這樣被催促著走到了旅途的終點。


我從床上坐起。記憶早已失真,唯有波濤拍打的聲響仍在我的腦中回蕩。我站起身,床板吱嘎作響,搖搖晃晃,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了船上,漂泊於無邊汪洋之中。

我下了床,感受到大地的遲滯。無疑,我又回到了堅實厚重的土地上。我的夢隨洋流遠去,被海風吹散。

走在林蔭小道上,陽光透過層疊枝葉,勾勒出模糊的陰影。我心不在焉地踢起腳邊的碎石,目光隨它沒入路邊茂盛的草叢,蝴蝶在那裏翻飛,舞動的彩翼反射著盛夏耀眼的光。漫無目的地,我決定行走,像她說的那樣,為行走而行走,一直走到那個不會有人歡呼喝彩,也不被任何人緬懷的終點。不知為何,我感到有什麽在終點等待。
我於是開始走,不顧一切地邁開步伐,闖入一個又一個燃燒當下的未來。逐漸地,我開始奔跑,風在耳邊拂過,汗水從前額滴下,我仿佛跑過了新生、勃發、掙紮、遲暮、死亡和遺忘,最後奔向一致的和諧與澄澈的希望。在疾馳之中,我的身體逐漸輕靈。宏大且純粹的靈感我顯現,我觸摸到現實與夢的界限,親切而放肆、明快且疏朗的笑聲在上方回旋。這一次,我用自己的手,抓住了那一只手腕。撲通,撲通,心跳聲從那一端傳來——無蔽之不動心臟,多麽圓滿豐沛。我凝滯的心臟重又開始躍動。


人難以靠分割自我的辯證法認識自己,因其必然發現:對立的兩面仍是分裂。碎片與整體形成對映的同構,不可消解的矛盾在切斷的殘片中回旋放大,如聲波無孔不入。「矛盾對立寂滅之處,即是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