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天才

對概念的無反思運用是公眾邏輯的常見謬誤,具體的人被當作現成存在者,其歷史性與實踐向度被徹底忽視。一種關於個人的知識在其中生成,個體的「天才」不是被觀察而是被規定到一種模板形式之中

一個成功的人或者是天才,或者很努力,兩者出自同樣的平面化印象,表達同樣的冷漠。現時代膩煩了舊有的二分法,便創造出「努力的天才」,看似調和分裂,實則更加劇了刻板的臉譜化,人的特異性因而進一步被抽離,甚至連兩難的選擇都被剝奪。自然而然,在這樣的認知基調下,人的成功或失敗是註定的,如果努力而失敗,那就是天資不好,如果曾被稱為「天才」卻最終泯然眾人,那就是沒有努力,無論如何總可以「討個說法」,考驗的不過是排列組合能力。於是,偶然性在玩弄概念的文字遊戲中被埋入地底,只留下必然性耀武揚威地統治可悲人生。

「天才」的可悲之處在於他必須踐行他的才能。如果一個人的才能是殺人,那麽他必定要靠殺戮證明自己的天才,倘若被判死刑,那麽標誌他生命終結的槍響也是在出生前就已排定的。現實自然不是如此,即使是最狂熱的宿命論擁躉,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這樣宣稱。是的,他們不會這樣明說,但他們難道不就是這樣使用「天才」一詞的嗎?伴隨現代性的浮躁和慵懶,「天才」成為了一個平面化、同質化、淺薄廉價的身份標簽,也是後現代身份政治的典型意象。數學家是天才,脫口秀演員是天才,給你看手相的糟老頭子也可以是天才(要是看得準的話),每個人都能是天才,因此天才也不過是「天才」罷了,符號取代了一個具體的人,個人的復雜性從沒有過一席之地。當人說出「天才」時,其潛意識中的冷漠便一覽無余,真正的想法或許如此:那個天才,無論多麽聰明多麽偉大,都不過是一個與我毫不相幹的人,一個徹頭徹尾的陌路人。只有這個「天才」所做的實事才是重要的,才與那些奉其為天才者相關,因而在眾人眼裡,他的身份直接與功利的實務而非此人之為人本身掛鉤,於是,人又一次變成了手段。「天才」本質上就是「天才之用」,無論這種「用」是否產出實際利益。

人們仿佛害怕面對一個完整的人一樣,竭力想用「天才」終結討論,只有給討論的對象套上這個名號,才可能使自己去責任化,暢談不羈。在這隱秘的運作中,天才就成了天外來物,懸浮在另一個宇宙中:天才的世界凡人不懂。以奧本海默為例,他的天才之處在哪裏?是引領科學家為國奉獻的指揮能力嗎?可他又會作為物理學家被銘記;是按下核爆按鈕的決斷力嗎?可我並沒有看出這有何特殊。人們總是遺忘構成這同一人格的其他部分:掌握七國語言,閱讀《荒原》《薄伽梵歌》,參加左翼政治活動,這些就不是他的才能嗎?就算承認馬克思的論斷,即「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些不被主流視野捕捉的細節也遠遠超出那種模板化的個人形象,更何況個體經驗、私人情感等等根本無法以現實表征呈現於世,更無跡可尋。每個人只關註完整的人的一個側顯,便妄下結論,這無疑是誤置具體性,其結果自是以偏概全,無法領略此人的全貌。諾蘭那句經典的話也難逃抽象思維的定勢:「聰明人受困於自己的聰明」,就好像天才因其天分而被賦予了某種使命一般,就奧本海默而言,即是說他的一生都是為了完成某一個重大選擇,而他又註定要為那個改變世界的選擇負責,只不過是套了層殼的宿命論,畢竟那個選擇又可被理解為由時代所決定。

在此我並不是要指責影片中的人物扁平,而是指出電影的形式必然要求對一組對立的誇大,因而局限於浪漫主義塑造,不可能也不需要完成對人物的真實再現。諾蘭盡力塑造立體的人物,他追求的多面與真實終究不能獲得。然而到了公眾領域,這種追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眾人天然地樂於接受平面化形象,從不尋求共情感通。人們抱著冷漠無感,事不關己地宣稱世界在那個選擇中覆滅,懷著麻木的敬仰同腦中的幻影共情,這只是通過咀嚼他人的人生,換取自身的快慰。天才的人生自然是最適合反復咀嚼的,一個天才之名即可,人們想了解名義的天才,想一遍又一遍目睹天才的那些標誌性共相:特異功能、情商底下、飽經痛苦、怪異舉止,他們並不是被天才之名蒙蔽,而是自己享受著自我蒙蔽,將影視作品中的天才與心中的「天才」範型一一比對,鞏固自己根深蒂固的常識,然後再次嘆一口氣說:「天才的世界你不懂」。難道不是自以為將「天才」看透了才這麽說嗎?

人們熱愛天才。因而他們至今對結束伽羅瓦生命的那場決鬥津津樂道,為天才頭腦的隕落消逝而長嗟短嘆,唏噓不已,可在那種嘆息中,難道不帶著一些戲謔狡黠的嘲諷嗎?智力至上主義孕育出某種反智主義。過去「天才必須實行自己才能」的神話在不知不覺中轉化為「天才用某種至為重要之物換取才能」的神話,換句話說,天才的才能來源於喪失:短命、不正常、瘋癲、疾病、低情商,人間的一切命運奉行等價交換的準則,人們因此獲得心靈的慰藉:他們只是用才能換取了一生的健康平安,而那種被用於交換的才能原本也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囊中之物,於是「平凡」便不再是缺陷,而只是另一種選擇。因此他們樂於看到天才的汙點,看到越多不幸,便越感覺到自己與命運之神做的交換多麽明智——不妄圖窺探世界秘密的人,自然能在蝸殼中守得一片歲月靜好,由此產生的滿足感足以瞬間消弭無能的挫敗感。對天才的追蹤最終成為了一種娛樂業,那本充斥著八卦軼事的《知識分子》的大賣便是最典型的體現,對眾人而言「天才」與娛樂明星沒有區別,他們的存在僅僅是大眾的安慰劑。明面上人們贊美天才,實則卻為自身不是天才而感到慶幸與自豪,平凡正是多數人的美德和規章。

網絡平臺是智力至上主義者與反智主義者交鋒的前線,一些人對「天才」極盡鼓吹之能事,另一些人對「天才」為名之人嗤之以鼻。近日姜萍同學的競賽成績遭到質疑,我不想過多談論事件本身,但網民對事件的反應相當有趣,完全可作為本文的例證。我們能在相關帖子的評論區看到兩股網絡抽象勢力的對沖,一支憤怒地宣泄著質疑、詆毀、謾罵,另一支極力維護「天才」的形象,於是那句經典的話再次出現:天才的世界你不懂——這正是獨斷的籌碼。怒氣沖沖的質疑者並不反對「天才」其概念本身,而是記恨於普通人對天才身份的「僭越」;捍衛者也絕不想保護這個女孩本人,而是借機成為「天才」的看門犬,搶占網絡征伐的話語權。可以發現,這一切紛爭都僅僅圍繞著「天才」這一空虛的概念,「天才」被無可置疑地擺放在神聖靈位上,其現實意指被抽成真空,余下的部分與否定神學無異。整場沖突都懸浮在事件之上,事實並不重要,灌註其中的狂熱情感和話語權力的切磋較量才是實在的。

然而這場虛浮的交鋒反過來作用於現實。在姜萍稱用Evans的教材學偏微分後,這本書突然大賣,據說多是家長買給子女的。這顯示出對於智力的僥幸心理和投機主義,然而人們認為可以通過這種方式達到「天才」,正是因為「天才」這個平面化的概念在公眾認識中深入人心。正如前文所述,「天才」在公共話語討論中完全處在觸不可及的平行空間中,在姜萍的競賽成績真假未明時,有人選擇相信,有人選擇不信,但「如果這是真的,那麽她便是天才」這一信念卻是作為前提被所有人無條件接受的,因此「天才少女姜萍」的炒作大行其道,緊抓人們的註意。在這個當下,「天才」無根地漂浮著,單憑一種人雲亦雲的信念捆綁在姜萍身上,此時我們怎麽能說「天才」一詞有任何實質性?公共話語本身創建了當今的「天才」,至於是誰則純屬偶然,可以是姜萍,也可以是「韋神」,或任何足以作為身份政治籌碼的人,並不是因為人們真的理解他們的聰明,只是因為他們恰好能夠迎合每個人自私的目的罷了。

過去的天才在人的念想中背負必然的命運,現在的天才卻由偶然塑造,並終將在偶然中被遺忘。人們一面鄭重其事地緬懷逝去天才的偉大,一面若無其事地參與大規模造神運動,在兩種矛盾的展開中,名為「天才」的鉸鏈早已斷裂。看似對立的沖突中隱藏著決定的必然性,正如構建神聖世界是為了保衛世俗世界,人們必須虛構天才的神話以捍衛凡人的常識。天才是社會建構的,是在無反思的表象瞻望中東拼西湊地製造的,歸根結底,它表達恰如來自虛空的,凡人對「天才」的冷漠,畢竟人們在反復慨嘆「天才的世界我不懂」時,內心更多地懷著一種輕蔑:凡人的世界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