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盒於手
我端詳著我的鉛筆盒,馬口鐵製,已有八年歷史,精巧的三層結構如今已不多見。堅硬笨重的筆盒逐漸被輕便靈動的筆袋取代,這只筆盒上爬滿的銹跡和凹陷的四角無疑也在不動聲色地呼應著筆盒沒落這一事實,同時宣告它自身在垂暮年代的悲劇性結局。我竭力回想從書店三樓文具區買下它時的欣喜,卻只得到了泡沫般一戳即破的虛假回憶。
盡管起點只會於夢中重現,它陪伴我八年的歷程卻是真實得無以復加的,而當下撫摸它的觸感更證實了它的在場——確定的、同一的在場。所幸它是筆盒,如果是筆袋,那麽它或許早已在八年的歷史中磨損、臟汙,換上一副令人嫌惡的面孔。筆盒卻能與八年前無異,時間增加的是它的閱歷而非它的衰頹,飽經風霜甚至使它更加平實、耐用——八年的時間僅僅使它步入壯年期。
這驚人的同一性來源於材質的結實或結構的精巧嗎?並非如此。嶄新的筆袋踏著筆盒的屍體到來,時髦取代過時無需等待被取代者的自然雕亡,在喜新厭舊的人眼中,那破落的鐵皮盒子只是面目可憎的時代殘余物,只有緊隨時代才具有永恒的真理性和優越性——他們生活在時代的繈褓中。筆盒不是不變的,但它在我眼中始終如一。不變的是我,或至少是我的一部分——不合時宜的那部分。
余光瞥見持著筆盒的手,黝黑、細瘦,極盡不協調,這不像一只屬於年輕人的手,但它確是我的手。在陽光直射下,它偶爾呈現出怪異的蒼白,擺脫抑郁的死黑後,它更展現出不加掩飾的赤裸醜態。我已不記得這只手光潔白凈的時刻,這一映像或許只能在記憶的前史中捕獲,而這種發掘只能是某種考古活動。我同樣不記得從何時起開始習慣於咬手。
這是一種病態的強迫癥行為,經常無意識地發生。將手放入嘴中總是意味著我在投入某種思考,放松了對身體的管轄。有時,它也被用作極端的無名怒火的宣泄,用力啃嚙手指的痛覺可作為壓抑情緒的鎮靜劑(所幸手指不那麽容易咬斷)。咬手的範圍隨時間擴展,先是局限於手指,後延展至手背,最後手臂也被納入版圖中,這是一個連續的過程。我曾多次試圖戒掉這種怪異習性,然而從未成功,它似乎已刻錄進我的行動綱領中。
或許這種嘗試是不必要的,因為這個習慣畢竟是我的一個特征,在變化無常中,它似乎在聲明:我還是我。我還是我,這真的能,或應該被這個細微的舉動證明嗎?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不論如何,它至少比模糊空泛的變與不變的討論更有說服力。當我看向我那只畸形、醜陋、傷痕累累的手(同時看向手中破舊的筆盒)時,我確知這是持續近十年的咬手習慣的產物。這不會是另一個人的手,我勢必要忍受這醜陋的手度過一生,它也要忍受我的啃咬。這又是一種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