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虛幻
當蓮子將手搭在梅莉的那雙神秘之眼上時,她看到的究竟是從未見過的風景還是來自譫妄的幻覺呢?絕對理性的規範之眼與富於想象的現象之眼註定不同,但當精細描畫的線稿被塗上幻想的三原色,它將在矛盾中綻發出別樣的光芒。
夢幻在何種程度上是虛假的?現實又在何種程度上真實?
《紅辣椒》中最令我觸動的畫面不是光怪陸離的夢境,而是被夢境迷惑踏出欄桿,即將跳下的那一刻——夢與現實的涇渭分明突然被擾動,兩者互相滲入對方,卻又保持各自的原本面貌,尚未踏出導向混沌的最後一步。一旦驚醒,就會瞬間發覺行為的荒謬,在夢中卻渾然不知,甚至毫無防備地邁步走向死亡(安樂死),這種交界狀態和邊際效應令人沈醉迷亂。這首先表現出一種虛無,暗示了一種虛無主義,夢境如泡沫般被戳破,親切的現實回歸視野,除卻對莫名舉動的心有余悸,不會留下一絲痕跡。然而它更多地表現出一種神秘,一種誘使人去解蔽的神秘現象,一經揭示,就灰飛煙滅,清晰的情境化為模糊的殘影,近在咫尺的事物變得不可接近,它是虛無的神秘經驗。
然而這種神秘不會甘於虛無,它沖撞、掙紮,撕裂現實與虛幻之間的薄膜,向現實的根部進發、幹預,甚至重塑。在《玲音》中,無意識的神秘變成了神聖。內在、外在與虛擬空間形成神的三位一體,無意識作用於有意識,虛擬塑造現實,因為無意識本身獲得了意識。在虛構強力調轉時間,重塑空間後,至高的神帶著她瘦弱單薄的實體身軀消失在連線世界的陰暗角落,卻時刻提醒人們記住她的存在,記住無意識的永恒在場。事實上,他們不會記住,但這不改變那段被抹去的事實,或「事實被抹去」這一事實。
我們難以理解賽博空間威嚴強勢的神如何與怯懦的少女橋接,作為偶像的幽靈如何糾纏轉型演員的未麻,紅辣椒如何與現實中嚴肅的研究員等同;這反映了夢境與現實的荒誕聯系,這種聯系由晦澀的符號象征實現,它總是由反差體現,足夠生動、富有戲劇性張力。我們在幻覺中看到了「顛倒夢想」,虛幻正是在反轉中暗示了現實,或者說虛幻在現實以反轉的姿態決定了現實。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現實與虛幻的區隔,因為不存在純粹的顯像,不存在不涉及權力的認識。虛幻不存在,而是公域話語決定了不被接納的現實,在共識的達成中構築了分界線,從而構築了虛幻,而現實也需要這種虛幻來確證自身。當人們看到幻象時,他們不能分清究竟是自己偶然踏入了幻想世界,還是將幻想拉入了現實之中,因為幻想與現實,有意識與無意識的呈現遵循同一套邏輯,極致的幻象是極致的現實,無意識在某種意義上是最為實際的,它們揭示一對看似對立實則是一體兩面的真理。
文藝作品時常設想虛幻有超越現實甚至改造現實的能力,因為虛幻通過其向現實的僭越,賦予非存在的虛無以存在的意義,更準確地說,它將原本埋藏的隱秘內在體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反諷、異常、神秘、逾越、精神錯亂借此顯形,那毛玻璃般粗糙的表面實則是近距離觀察世界本身紋理的顯像。虛幻在反現實中重建現實,在反權力中重構權力,它對我們習以為常的日常實在產生了威脅,人們畏懼現存秩序的破滅,因而極力掩蓋這種反權力的勢力,他們用日常語言或理性拒斥它。權力不斷打壓異己的非現實、非存在,而虛幻卻在越挫越勇中侵蝕這個框架合理的共在世界,這並非危機臨近,而是撐起共同現實感的元敘事的死亡恢復了表達個體化現實的話語自由。虛幻用淩亂的蒙太奇和靈動不羈的視覺錯覺反駁僵死的確定性話語。在這種意義上,虛幻被賦予了後現代意味。
東方將歷史與將來,虛幻與現實並置,賦予這個夾縫中的時代一個嶄新的視角。神秘的前現代幻想世界與發達的後現代科學世紀在同一時刻展現於兩條平行軌道之上,兩邊都給人以親切與懷戀感。決定論時代的人將秘封組視為不良社團,幼稚、怪異、癡狂,他們能這樣形容她們,但我不會。在幻想與現實的國境線旋開一尊墓碑,當來自幽冥的櫻花如雪般漫天飛揚時,我不會稱之為瘋癲,而願稱之為浪漫。那麽,沒必要強調那條隔開現實與虛幻的鴻溝了。現實在那裏,幻想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