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目的寫作

我決定寫些什麽,但不為什麽而寫。寫什麽?這個問題和「怎麽辦」一樣,總是帶著祈求的失落語氣,同時又暗示著某種希望和反抗力量的勃發的。

簡而言之,我要寫的正是「怎麽辦」這個問題的答案。當然是出了問題,陷入了死局,才會去思考破局的辦法,意圖衝撞出逃離的路徑。這些問題,平時自然不會困擾我,因為日常填滿一切的無聊事件甚至不會給我留下憂慮的時間。而就在這考試期間,我無可奈何地脫軌了,再也不能對這些壓在我生命之上的重負視而不見。這或許是必然。

首要的矛盾是學校與自由。「高中不是一種生活」,可高中也確實是一種生活,高中所代表的這種不自由,早已滲透入生活的各個角落,甚至生活本身就是在不自由的學校之背景下展開的,它分散化的任務和精細化的管制將學生每一刻的生命吸入其中,榨取其每一滴價值。我應該反抗、控訴或至少斥罵嗎?這裡的問題在於:未來的自由奠基於現在的不自由,理智的人心知肚明,孤注一擲的革命終究是飛蛾撲火,反而葬送未來的可能。學校的要挾是不可戰勝的,原因無他,只是因為我在此。然而,若是問心無愧,反抗的道路也未嘗不可,決定性因素仍是自我懷疑的迷茫。有能者自然能在真正的學習之餘對應試游刃有餘,無能者因其糾結而一事無成。不錯,我就是那無能者,如果脫離深惡痛絕的學校,我也不見得能自決獨立,或許只會更早地沉淪。我想改變,但無比艱難,因為我不知何時失去了專注的能力,學會了藉口和拖延。

一個不能適應學校,也不能適應可能的去學校化生活的人,其對現實的批判是動機不純的,不論是酸葡萄心理還是僥倖心理,他的反抗激情短暫無法持續,更是可悲的。儘管他審判做題的無意義,但不會做題確實也審判了他的懶惰、愚蠢和自以為是、底氣不足。他幻想制度的失敗為個人失敗的藉口,然而他的失敗,根本就只是出自個人的緣故。可無論如何,當我在學校聽到「學習」一詞(不論其指涉自習、刷題、上課、背書),總有一種噁心在我心中升起,不可遏止。這究竟來源於一種過時的理想主義和正義感,還是再一次出於卑劣的個人立場?我沒有辦法分辨,因為既無人認同,亦無人辯駁。這裡或許涉及一個悖論,即自我認同竟需要建立在他人的明確表態之上,否則便難以獲得哪怕一絲對自我的確切認識,遑論確定自身應前往的方向。而如今的我恰恰面臨不被理解、缺乏交流的尷尬境地,因而我無法在自我封閉的困局中邁出步伐,只是頹廢著,每日沉默地上課,沉默地聽著教室里的雜音,沉默地看書並為更多來不及看的書感到些許恐慌。

如果統計我平均每天發出的音節的數量,其數值或許少得驚人,那麼問題來了,持續地不說話,語言功能是否會退化以至於說不出話呢?抑或思想在大腦中經歷足夠長時間的打磨拋光,最終會以更完滿的形態在適當(也可能不適當)的場合流溢而出呢?答案大概是前者,我已經感受到日常語言對我的厭棄了。我並不是能在沉默中學習(我指真正的學習)的人,表述的封存意味著學習的低效、思維的速朽,更重要的是自我否定一刻不停地在心中肆虐。就表現而言,我無疑是那種心理抗壓能力最強的人,因為我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但「什麼都不在乎」這一事實其實也是我以自欺構築來蒙蔽自我(順便蒙蔽他人)的。我內心的矛盾也許快要達到承受的閾值,可當我寫到這裡,我又懷疑自己是否真有痛苦,而非無病呻吟矯揉造作,我怎麼知道,平日裡笑盈盈的人,內心是否埋藏著更大的傷疤?很奇怪,表現出脆弱的人往往獲得悉心關懷,默默承受更大痛楚的人只能獨自面對,內在標準與外在標準的戲劇性衝突,又一次橫亙在生存困境的中央。(當我笑時,我真的快樂嗎?當我哭時,我真的痛苦嗎?前者是貪得無厭,後者是冷酷無情。)

所以我不求救,自以為應當得救是十足可笑的。我決定放任自己癲狂。放縱自己的欲望、無意義的舉止、不掩飾對他人的惡意、放棄所謂的原則——這類宣言是無用的,如果癲狂也要被束縛在形式框架之下,那麽自吹自擂的差異強力也就化為泡影了。在學校中,瘋癲的人或許意指那些對成績無所謂,甚至無緣無故且若無其事地交白卷的人。(一定是這種人,而絕非試圖不顧一切作弊的人,那種人不過平庸得非凡。)我不能做到對成績毫不在意,但我不承認它對我有任何意義,在這種矛盾下,我成了「看清生活真相」後厭惡它的人,某種意義上也是最為功利的人,因為我的「學習」完全是在監視、管控、威脅、逼迫下推進的,而其他人或多或少抱著對成績本真的信仰;或迷信;或某種享樂欲求。面臨接下來的考試,我不能產生一點緊張之感,但我為這種緊張感的不復存在感到驚慌。在考試開始前我就能猜到結果,甚至猜到成績揭曉前我內心無法遏制的妄想,以及妄想轟然崩塌的那一刻的百感交集。「這太做作了」,對此我只能這樣評價。可我無法制止妄想的兵團沖破理智的防線,因為它們本不應如此——妄想的軍隊是一支烏合之眾,理性本應抓住它們的非現實性將其一擊斃命。事實恰恰相反,我只能將這一結果理解為特殊境遇下的超自然現象。而人不能與超自然抗爭。

這次考試有些許不同,因為我在上次月考後被鼓勵,更準確地說,被要挾了——最後通牒已向我下達。我為一種教師話語的形成不寒而栗,它來自無數次「教學實踐」的經驗,吸收了無數控制人心的精細技巧;它在恐懼的內核上裹了無數層糖衣,甚至能在笑談中完成它的威懾。這種威懾後勁十足,它的力量與直接的重壓不同,而是如細針般嚴密地把控每一處脆弱的神經——它表達著自我規訓的要求。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反諷,考試是無意義的,教師對我是無權威的,但這種虛無的話語卻真實地令我害怕,壓倒性的話語權力以漂浮能指的形式向我實施。虛無幹涉現實,那麽就無可逃避了。當她說「好學生」時,她實際在意指她自己對「好學生」的要求,但在話語交流之中,這一要求被我自身對「好學生」的需求替代。

這種替代瞬間反轉了責任與義務,而在其中起決定作用的只是單純的語用技巧:她意圖指涉的那種對「好學生」的需求並不存在(對她而言或對我而言),至少不在當下存在,那麽她的話語就指向過去,指向甘願當「好學生」的那個前反思的我,而非如今選擇當「差生」的我;她的目的是復活我的懦弱和偽善,但那種性格早已消失在時間的裂隙中。於是威脅話語失控、越界了,最終它成為思維的催化劑,特別是它誘使我在考場上思考與考試無關的事:憑什麽「好學生」優於「差生」?憑什麽服從優於逆反?憑什麽馴服是善?憑什麽自知之明是美德?憑什麽放縱被約束在道德規定的時間表中,而怯懦順從被秩序青睞?它誘使我踏入陷阱。這時我才能察覺到威脅本身的真正目的:它由考差產生,也由考差完成,所以它在誘使我完成它的自我完成,補全威脅中沒有言明的殘缺部分,即威脅成立之後的措施。但這未言明的措施可能永不會發生,那將留下一個醜陋的缺口,這種離奇的殘缺、斷裂、剝離同樣散發著不可抗拒的魅惑力。如果它有一個缺口,那麽它或許能縫合在我生命的裂縫上。

思考總是毫無結果,可能因為最初思想對象的不切實際,也可能因為匆匆到來的戛然而止。最終思維結束在一個念頭:「我還活著」。這相當不合邏輯,或者是一句合邏輯的廢話。它是一種笛卡爾式的自我確證,也是「回歸生活世界」的驚醒,如果它確實說了什麽,那麽它意味著「我想活著」,而此前的思考令我感受到孤獨、尷尬、疼痛、無助、痙攣、無地自容的死的威脅,這是一種逼仄瑣碎又不言而喻的死之體驗。這種體驗令我厭煩。可這到底是一句庸常的話,適用於一切境地、一切場合,它不會道出關於我的任何事,僅僅暗示我悲慘的不自由的現狀。一句話本身是無意義的,但「說出這句話」這件事卻值得玩味,它或多或少地反映了心靈的匱乏,就像我在筆記本上寫的車軲轆話也毫無意義,卻多少排解了某一刻的憂郁。然而這些話不會有讀者,連我自己都不願浪費時間重讀這些意義不明的文字(當我將它打成電子稿,意義會產生嗎?會有讀者嗎?我不應該奢望。)它說明什麽呢?我的手臂和手腕的規律性抽動構成了這些符號的物質或實踐基礎,我可以說它們是我淩亂思想的反映或無意識的投射。如果就這樣寫下去,我可以寫滿一整本,可它們真的有任何目的性嗎?存在必然的應該開始寫和應該結束的理由嗎?在寫作前沒有預兆。

當我在寫作中討論寫作的意圖時,情況變得有些微妙。我似乎站在自我指涉的悖論中心,在文字裡外進出、遊走,自由散漫又帶著探究的決意。書寫本身是不可討論的,因為對它的討論本身也是書寫,元書寫的念想在無窮遞降或無窮上升中必然成為悖論。當我們試圖從外部凝視這一整體,或被這一整體凝視時,又會感到十分奇妙。事實是我們不可能走到外部,但我們設想了整體的幻相,這種幻相令人著迷,或許是因為根植於人類意識的僭越意誌的指引。這極致的智性追求與不為瓦全的癲狂交織,在增殖爆裂的意念中釋放攝人心魄的驚人力量。

有趣的是,我從最初的生活困境逐步轉到了某種形而上探討(至少自認為是形而上探討),從生存論的疑慮過渡到了超越論的探求。然而思維到這裡已遇瓶頸,個人難以思想超越。原始人以族群思考圖騰、強力與神;人用語言構築本體論世界和神聖空間,用詞割裂這原初的場域;詞取代物,成為萬有的秩序。人們在交流中探尋超越者的蹤跡,而我無法交流,我在人群中窒息,就像魚在流水中溺亡。我時常覺得身邊的人是庸俗的,換句話說,我是庸俗的;他人不能理解我,換句話說,我封閉自我不讓他人理解。我不相信願意聽我的胡話的人的存在,願意給我貼上魔怔標簽然後一笑了之的人卻不在少數;我更不相信自己能向他人訴說我的想法,因為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有能稱之為思想的東西而非只是一具空殼。人們熱衷於證明他人不是哲學僵屍,可誰能證明自己不是?(顯然我偷換了概念,思想和意識不是一回事,不過也無所謂。)

無論如何,表面上學校是我最大的困境,實際上與他人交往才是最大的困境;對學校的厭惡可能只是來源於對他人的厭惡。這是無法醫治的癥狀,我會一直生活在其籠罩之下:一旦身處某種倫理學背景中,我的反社會傾向就會激起起伏湧動的惡心;一旦孤身一人,又會陷入自我厭惡的糾結泥沼。對於考試的厭惡綜合了兩者,所有人身處同一場所,卻又相互隔離(這是滑稽的景觀),既會催生對身邊眾人的厭惡,又會滋養內心的自我否定。(被我可悲完了。)所以當考試結束時,我會陷入前所未有的沉靜思慮,同時也進入前所未有的怪誕狀態,就像伴隨某種劇烈沖擊或激劇快感而來的長久空虛感。這是異樣的,因為它似乎揭示了一種受虐癖,厭惡考試卻又為結束鈴打響的那一瞬間心跳不止,欲罷不能。

考試結束,然後學生自由地從考場中湧出,爆發出激烈的感情,或狂喜或悲憤。這種真情流露自我眼中顯得虛假,好像那些驕傲的高呼或扼腕嘆息都是一出鬧劇的表演效果。考試結束的那一刻才是正劇拉開帷幕的那一刻,漫長沉寂的等待被這一刻的歡騰沖散,他們將長時間靜默的體驗丟入忘川;浮誇的表情、突轉的言語和過激的舉止,這一刻被打造成具有象征意義的盛大儀式。這種強烈感情在我看來及其不現實:如果認真專註地考了,那麽只應疲倦;如果沒有認真考,那麽只會表現得雲淡風輕。那種戲劇性的表演使我覺得他們考試不是為了成績本身(當然我也不是,但他們顯然與我不同),而是為了在交流中占據話語權,成為矚目的中心——他們享受成績揭曉時刻展現水平、或表現反差,從而媚俗、同時自媚的那一刻。

某校領導說得不錯:「好學生用成績證明自己」。太對了,一個無矛盾且完備的量化指標足以生產自我認同與社群認同。不僅如此,它還能有效地拓展學校場域中的生存空間,鞏固交流者的主體性:一切建立起合理反饋循環的「好學生」,以及在這一循環中爭取成為「好學生」的人都是同類。(「好學生」的身份不重要,追逐「好學生」的實際舉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對「好學生」之標準的認可,這種認可成為學生進入公共論域的通行證。)他們都能在一種正統語言中討論題目,比較成績,甚至在同一種語言中吐槽學校(這種語言本身被學校塑造),就像牲口抱怨柵欄的破敗或看門犬的兇殘——並且他們確實為柵欄的翻修和看門犬的更換而歡呼雀躍——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內在逾越成為精細管控的增益。他們在同一種語言中生產著身份認同,直到一切化為常規。

而我無法融入的癥結自然顯現:語言不通。因此交流對我有如戲言,所謂平等交流背後的權力機制早已向我展露,不馴服於這套語言的隱性規則,就是孤城自守,唯有坐等彈盡糧絕、繳械投降。必要性顯而易見,充分性未必,殘酷性是其本質。這之中沒有對錯,一種語言決定它的成功者和失敗者,僅此而已。或許不久之後一種鼓吹沉默,冷漠無情,更為不堪的語言會取代如今喧鬧的再現式語言;這也許不會帶來太大變化,因為我在如今的熱鬧中已看到了足夠的冷酷。正統語言、籃球的語言、足球的語言、遊戲的語言、嚴肅的語言或嬉笑怒罵的語言,不幸地,我一概不知。懂得多種語言的人在各種場合遊刃有余,而我沒有興趣學任何一種;別人迫使我學的,我總不願學。相比一種啟示性語言被嘲笑聲掩蓋,我的沉默反而被賦予過多期待因而更有分量。似乎到了無路可退的境地了:曾經被寄予厚望的交流,就如曾經被寄予厚望的理性,已被丟入廢紙簍。交流的代價大於孤獨的代價,成功的代價大於失敗的代價;我選擇失敗,因為我偏愛桀驁的失敗,勝過馴順的成功,這是一個借口。

已經到這個時候了。接下來是最後一場考試,我的沉思要到此為止了,考試後的日常不會留給我思考的閑暇。可我不知道如何給我的寫作畫上句號,它實在是太零散、隨心所欲了;無目的寫作沒有開始的理由,更沒有結束的理由,它唯一的可能就是像銜尾蛇一樣,「形成完美的圈」。回到開頭的問題,「我要寫什麽」變成了「我寫了什麽」,這似乎是一個更難回答的問題。可以說這是一段思維歷程的記錄,但更準確地說,它是一次庭審,先審判自己(猜猜我省略了什麽),然後審判他人(兩者沒有區別,審判他人等同於審判自己),它不會有一個華麗而振奮人心皆大歡喜的結局,因為它是滋養更多懷疑的沃土,而懷疑本身足以定罪。我並不想辯護、脫罪,因為不論如何,考前的威脅等待我助它自我完成;我很想看看這一完成究竟如何顯現,是真的履行(盡管它沒有言明如何履行),還是保持它的殘缺?兩邊都是耐人尋味的答復。

(後續:威脅沒有應驗,或者它本要以它的沉默應驗於我的沉默,但我選擇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