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
那天,當第一只鳥飛進教室的時候,沒有人予以註意。聽到第一聲悅耳的鳥鳴,我們才將目光投向它烏黑亮麗的羽毛。但沒有人為它分心,我們只是將註意力集中在課堂上,的確,這是一個學生應盡的義務。清脆的鳴聲不時響起,我們會把它當作伴奏。這是一支絕妙的伴奏,富有生氣又不喧賓奪主。
緊接著,第二只鳥飛來了。兩種鳴叫在一間屋內響起,聲韻不同,交相呼應,黑色的羽毛和盤旋飛行的姿態卻是一樣的。我回憶著幾年前上過的音樂課,想從殘存的記憶中挖出幾個名詞來形容這兩種鳴叫的合奏,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我有義務這樣做。復調音樂?無調性?我不知道,但這是無關緊要的,旋律不會因為修辭而發生變化,就像上課的事實不會因為鳥鳴的幹擾改變。困惑的表情在同學們臉上浮現,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而困惑,就像他們不知道我為什麽困惑。不過,這跟我沒有關係。
隨後是第三只、第四只……迅捷輕盈、羽毛烏黑亮麗的鳥兒一只只地從窗戶飛入。它們接連向教室沖來,黑色的洪流灌入窗戶,不留下關窗的空隙。或許關窗也無濟於事,抱著必死決心沖來的鳥,不會在意窗的阻擋。(我曾聽說動物對死亡沒有意識,那麽無畏的勇氣也是人類的專利?)鳥鳴在四周響起,嘈雜、破碎、混雜、針鋒相對,就像夏天的燥熱,無序在蔓延。講課聲仍在繼續,但在鳥鳴聲中顯得力不從心。這無關緊要,此刻我們只會把它當作伴奏,或許從來如此。這是一支絕妙的伴奏,陰郁沈悶,絕不會喧賓奪主。
「我覺得這違背了熱力學定律。」嘈雜中有人說。
「熱力學定律對宏觀物體無效。」另一個聲音反駁。
「因為主觀能動性。」有人補充。
熱力學和神學都與我無關,但它們的結合使我感到非常有趣。有趣嗎?或者說它令我感到無聊。對萬物的缺乏興趣造就對無趣之物的有趣之感,它恰恰是讓我對萬物喪失興趣的。這時一個事實浮現在我的腦中,我為這遲來的驚覺而訝異:禁欲主義者可謂最貪婪放蕩的人,他們禁止一切,於是對一切都抱著極致的欲望,因一切細枝末節的滿足而獲得極致的快感。可惜的是,我並不是一名崇高的禁欲主義者,我只是感到無聊。而另一個問題同樣困擾著我:是什麽決定了顱相學和量子力學比巴赫或勛伯格更有趣呢?我越發困惑了。
還是秉持實用主義原則,想一些務實的吧。譬如說,為什麽鳥會不停地飛來呢?想必有什麽吸引著它們吧。如果說有什麽能這樣強烈地吸引著鳥,那非鳥籠不可。鳥籠因為鳥的到來而完成自我的實現,而當鳥接受「鳥」之名時,它就已身處無形的鳥籠中了,最終,「鳥籠中的鳥」將成為唯一和諧、美好的圖像,一種虛偽在其中毫不掩飾地顯露:人類/主人的偽善,人們習慣於稱其為「真誠」。這時,一只鳥停在,準確地說是跌落到我桌上,打斷了我的沈思。我看到它黑色的翅膀上,羽毛歪斜、折斷,尖端被血跡沾汙,如同夜幕下敗軍士兵的盔甲,殘破中只留下紅與黑交織的模糊陰影。
可憐的鳥兒,無法再自由地飛翔於天空。我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向它。但我不憐憫它,因為我早已學會了無動於衷。不管怎樣,這時候流露憐憫的表情總是不錯的,否則沒準會被動物保護主義者刁難。完成這一套程式之後,我又回歸到沈思之中,就像決心出門的死宅又一次躺在沙發上。我繼續著關於音樂的思索(不過,我其實不喜歡音樂,我只是喜歡實驗):池田亮司、微分吉他、預製鋼琴、John Cage……Cage?這個詞再次進入我的腦中,給我一種怪異的親切感,好像我生來就是為了它。總在糾纏我的語詞就像一個個氣泡逐漸匯聚,然後浮出水面,突然爆裂,將所有深思的意趣炸得粉碎。
不得不清醒過來的我,不經意間又將目光投向那只鳥。當我看到它的眼睛時,我與閃爍在那顆烏黑眼珠中的憐憫目光相遇。它的瞳孔直勾勾的盯著我的眼睛,毫不避諱,目光比一切來自他人的更誠摯,更殘酷,我不相信這是一只鳥的眼神。我突然明白過來,它的眼睛是一面鏡子,反照著我的目光。事實是諷刺性的:我在憐憫自己,但我從未意識到這種憐憫。剎那間,我發覺自己渾身沾滿血汙,就像一隻生性暴虐或為暴虐而生的鳥,正自噬其翼而樂在其中。
精神脆弱的人爆發出喊叫,用包和書本擊打源源不斷飛來的鳥。他揮動肢體的弧度、毫不猶豫的精準而強悍的力量、運動時分明的肌肉線條無不令我羨慕,它們渾然一體,似乎出自鬼斧神工的手筆。黑色的羽毛漫天飄散。接著是破碎的布料,接著是皮肉和被啄掉的眼珠。就像肢解一臺機器一樣,天造地化的肉體在我眼前土崩瓦解。精密的儀器被搗毀,而我這樣的不良製品卻逃過一劫,可是,那剝離表象的內在、那具陰森蒼白的骨架不是一樣的嗎?或許工業製品的宿命就是支離破碎,區別是火葬、土葬、天葬——它完成了它的使命,留下我為它默哀。
鮮紅的液體濺在我手上,我感覺它在我手上燒。在那鮮亮的色澤凝結為殷紅的斑跡之前,我將手指放入口中舔舐,鐵銹的味道,與書本上說的一模一樣,與無數次浸洇在夢境深處的一模一樣。一個怪異的高亢又低沈的語調在我心中響起,那聲音就像絞刑架上的人的嘶吼,盡管絞刑架上的人不能嘶吼:「該死!」是的,該死,都該死,這些殘忍又無辜的鳥該死,這些無辜又殘忍的人也該死。我發了狠勁,歇斯底裏地抓起包砸去,向著鳥兒,也向著人。偉大哲人的告誡在耳邊響起:「在殺死他人之前,你應該先殺死自己」。我猜想我已經死了,但我又無疑存活在夢裏。
門打開了。我們沖出門去,發瘋般地吼叫。
我們張開雙臂,竭盡全力奔跑,不顧一切——就像鳥兒一樣。
於是,我們得到了一只裝滿鳥的鳥籠和一群鳥人。我的自認清醒的吶喊被嘯叫聲淹沒,然後,就再也分不清這種嘯叫或吶喊究竟是從誰的口中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