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匯報
在我看來,殘雪的《思想匯報》寫的是外部價值強加擠占生存空間的過程。發明家A君在一群人的胡攪蠻纏的精心設計中喪失自主性,走向墮落,由目標明確變成優柔寡斷,由充滿激情變成遊手好閑,由沈默寡言變成嘮叨饒舌,最終碌碌無為、茍活於世,故事以極具表現力的荒誕形式書寫,背後是對現實的隱喻和尖利的反諷。
小說開頭即交代了A君那舉世無雙的發明——在雞蛋殼上鉆孔。他憑這個發明躋身工業部承認的發明家之列,諷刺之余,更引出了價值的探討:發明的價值在於其名聲還是實際用途?卡夫卡在小說中也以荒誕的形式討論了藝術的名實問題(《饑餓藝術家》《耗子民族》),而本小說選擇「發明」,一個在常識中更註重實用的概念,指向性顯然要更明確。
A君的生活被一件不明不白的小事擾亂,此後,他的妻子、兩個鄰居、時髦同事等人就開始不斷遊走於他的生活中,以虛偽的面孔設下圈套,占據道德制高點發號施令,一點點地蠶食他的生存空間。當食客,一個鞋匠,以「大人物」的身份住進A君家中,更多人加入這場鬧劇之中,「百般殷勤」地圍繞在A君身邊,瘋狂幹涉他的生活,做出各種違背理智的荒唐舉動,卻一再將侵擾掠奪標榜為培養發明家的豐功偉績:沒有這些常人,就沒有發明家。類似的情境出現在加繆的短篇小說《約拿》中,同樣展現群眾對名人的附庸舉動,然而不同的是,這裏的群眾顯得更狂妄、放肆和道貌岸然。他們顯出一種烏合之眾式的狂熱和錯亂,隱約之中,我感到他們其實全然知道「大人物」的真相,只是不願承認,陶醉於自己的幻想創造神明。同樣,他們令人作嘔的行徑是赤裸裸的,但仿佛沒有人發覺,不是他們不自知,而是他們刻意若無其事地演一出戲。這是普遍價值構成的集體無意識。
食客是左右A君行為的重要人物,他首先提出了「發明必須被需要」的鐵律,然後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需要A君發明的唯一者、實現他的價值的唯一者,因此他是絕對的支配者,足以讓A君盡心盡力服侍自己。同時,他的「大人物」身份震懾而又強烈地吸引著常人,促使眾人在A君家中肆意橫行,看似眾星捧月地圍繞著發明家,實則是圍繞著一個子虛烏有的虛名。食客,或者說「大人物」這個身份不斷激化著A君與外人的矛盾對立,同時在私人空間中對他施以規訓。食客與外人,分別從私人與公共、內與外兩個面向擠壓和割裂A君。
A君因自身的追求被迫妥協,妥協的結果是放棄他的追求,這是一個不可調解的悖論。在外界群眾的價值宣讀和食客的苛刻律令脅迫下,A君被迫下廚、單腿站立、寫懺悔書、做生活報告,這些事被他人以「大人物」的名義理解為發明,卻與他本人的追求毫不相符,其結果是他者通過價值觀的強加徹底侵占主體,使他感到「與那五個人合為一體」。他者闖入意味著與殘存自我最後的殊死搏鬥,老鼠不斷逃出又被抓回,正隱喻著無休止的自我沖突、自我否定,使同一者走向雙相分裂。主體被撕成碎片,投入虛無,甘於懶惰,舍棄原先的身份認同,可笑的是,他早就自認為是猴子,這種淪喪的結果,竟是進化成人。
是什麽使A君墮入衰頹之境?絕對不只是外在的規訓或他者的險惡用心。荒唐的自我否定、對結果的偏執和不善交際的脆弱在以紮根在A君心中,這樣他自然會落入「他人即地獄」之境。不難發現,他每每落入陷阱,都是因為對個人價值實現的自命不凡的追求。他所要求的價值實現,必須是他者凝視下的成就,即便那僅僅是假借幻影構築的虛像,在一個渾濁充滿惡意的虛偽蠻橫的社會中,這種脆弱被利用也是在所難免的了。
老漁夫說:「終點是看不見的。當然,在空無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時候,對這個事實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可誰能孤身一人疾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