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桜庭友紀的短篇漫畫

交流,究竟是怎樣的呢?說與聽,教與學,何者才是真正自由的對話方式呢?問題並不容易回答。
為了擺脫對話雙方互相的影響,保持自己的主體性,采用說與聽的模式似乎更好,兩邊都可以憑自己的意誌理解和闡釋,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誤解和信息傳遞的低效。采用教與學的模式,雙方在談話中磨合,達成共識,高效地達到目的,但話語力量的不均導致了對話整體重心的偏移,均衡的共識難以達成。

兩種對話模式都隱含對話雙方的對等性,但如果是與不可理解的彼岸超越,甚至是與場域的對話呢?


桜庭友紀老師的秘封同人是一種帶著傳統日式怪談的淡然風格的故事,其中正蘊含著與幻想「對話」的主題。故事的重點不是秘封組,而是她們所見的幻想世界。秘封組作為中介,提供一個視角,使讀者得以瞥見隱沒於現實背面的另一個場域。本質是讀者在二階觀察的位置上,與秘封組達成視域融合,來聽幻想住民講述他們的故事。
故事的講述以對話的形式發生,伴隨深邃的歷史感。幻想世界的時間異常漫長,因為幻想的住民是被人賦予了人格化映射的物。對於歷史,物是比人更好的觀察者,它們舍棄空間的自由移動,換來時間中恒久的壽命,因此它們見證永恒,背負沈澱過往的執著與遺忘。

通過將自身投射至秘封組的兩人,讀者本人也在觀察這些歷史的住民,同時觀察悠久的歷史本身。一方面物經受著人難以想象的時間磨礪,一方面它們又在人格化中與人如此接近乃至給人以親切感,兩方面的矛盾與疏離正是與幻想對話的感覺,正如觀察無法被觀察的虛空,看見不可見的本體所帶來的空曠感。

但絕不僅僅止於觀察。借以秘封組之口,我們還向幻想提出問題,從單純被動的聽者變成了能動的提問者。為什麽能夠如此親近地提問呢?這又揭示了幻想的另一個本質,它來源於現實,本就是人的構想。虛構空間無處不在反映現實世界,因為它本就是用另一種符號重構出的投影,是一面鏡子,看似遙不可及的彼岸,其實近在咫尺,只是日常生活的隱喻。當我們發現這種隱喻的結構時,我們似乎又從另一個角度,透過折射的光,在觀察我們自身,在向我們自身發問。這道折射的光穿越時間,回溯歷史,其媒介是記憶,或者說思念,無論如何,它代表著我們對過去的感懷。所以這本質是歷史性的對話,在那些與我們不同,缺乏向死之限度的他者身上投射人的感情,最終所表達的,仍是對不可逾越的時間界限外的逝者的依戀。


不可忽視的是,作者在一些作品中確實涉及了抽象的超越性場域。《在靜謐的砂漠中(ひそやかな砂のなかで)》就帶有這樣的討論(是東方同人但不是秘封)。故事中的砂漠是一個純粹外在於現實的場域,沙子會回應人的聲音,向人發起呼喚。這是一個有自身意誌與規則的地方,處於其中的人能看到它的局部,卻看不到變幻莫測的背景整體,沒有人理解它的由來和去向,只知道它如今這樣存在著,僅此而已。砂漠具有歷史性的恒久空間,也是私人化的場域,在砂漠中相遇的兩人可能在現實中毫不相幹,永不會再次產生交集,如卞之琳的《斷章》,傳遞出極強的時空交錯感。而在呼喚的傳遞中,這種交錯又轉化為傳承之感,似乎徒然的時間流動中,仍有一以貫之的思念充溢其中。

很難理解這樣一個無法孕育生命的荒漠存在的意義,它為何呼喚,為何回應,它或許是虛無的隱喻,或許是虛無本身。而這樣的虛無能夠產生藝術。
與虛無對話是怎樣的呢?或許就像在荒漠中開出一條路,通往無窮遠方。一直走下去。

在空虛之中浮現的感觸,在寂靜之中展露的可能,不著邊際的幻想與衝破界限的對話——我們稱之為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