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些小事
這個世界對壓迫者很寬容,對反抗者很嚴苛。反抗的大步流星,意味著走錯一步的萬劫不復和無盡自責。反抗究竟是為了什麽?反抗誰?應當以何種方式進行?誰該承擔後果(無論成功或失敗)?一種激情是否真的符合道德?反抗之後,參與之後,數不清的迷思縈繞在我腦中,結果與浩歌狂熱的解放設想毫不相同。唯有反思。
近期我寫了不少抨擊校領導的文章,或許部分原因是發泄情緒,但更多地還是出於聲張自由抵制壓迫的意誌。然而,正如我早已預想到的,我自始至終都是孤身一人,以一種理想主義在叫囂,他人提供的「支持」,充其量是為了短暫的共同利益。歸根結底,他們有時假裝跳脫體系之外,自作清高,實則無比馴服地臣服在體系之下,並在一言一行中暗中維護著糜爛的現狀。他們或以事不關己的漠然充當群眾,帶著諧謔的嘲笑隔岸觀火,或被盲目的激情沖昏頭腦,橫沖直撞之余不忘給自己冠上革命者的高尚,兩種行為背後,都是私利的濫情主導與視野的狹隘局限。
在李某引起的那件「一件小事」之後,班裏又發生了一件小事。本班因有人在教室裏踢球而被衛生檢查員扣分,一時檢查員引起公憤,遭到謾罵。其原因並非扣分不當,而是「背信棄義」,各班事先約好互不扣分,此事便是違約。既是違約,自有報復,後文可想而知。
這樣的小事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展現著他們的利己和虛偽,我本以為與他們並肩同盟,共同反抗壓迫之惡,但他們與我的敵人是一丘之貉,他們的所謂反抗,只不過是裝腔作勢的立場爭端,與正義無關,他們的所謂革命,即使成功也是一種惡對另一種惡的取代、新的畸形對舊的扭曲的取代。我似乎看見了李某那囂張跋扈的醜惡嘴臉的源頭,我身邊就有不少人帶有相似的形象。一個未來世界的情景在我眼前呈現,在那裏,仍是同一種人身居高位,以虛偽的威嚴壓迫著正直的人們。
某人在「教育」我們的時候曾言:「少年與成年人的最大壁壘,是成年人懂得順從。」我對這「壁壘」的解讀是:少年人永遠懷著赤子之心反抗不公,追隨心之所向,而成年人順從於追名逐利的價值體系、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社會潮流,自甘墮落,早已喪失了反抗社會規訓的本真性和自主性。可悲的是「少年人」之不復,如今就在我的身邊,無數理應意氣風發、桀驁不馴而又清醒地恪守道德追求的少年人以沾染了庸俗的「成熟」、「理智」之色,他們舍棄自由和尊嚴,在泥潭中沈淪得無法自拔,時而裝作反抗卻也是以功利和純粹利己的態度謀利。
最近發生的另一件事是我按捺不住要寫下這篇的原因。化學課上,某人在寫生物練習冊。在練習冊被沒收,老師找其談話時,他竟振振有詞地以老師講課太慢為借口。就在這周末,他又寫了聲討化學老師的文章公開到網上,全面評判老師的講課,將自己塑造成為眾人發聲,為正義反抗的英雄,仿佛第二個水殺魚。然而兩人行為的性質有著天壤之別——水殺魚為他人受不公平的懲罰而鳴不平,此人不過是為了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掩蓋自己的錯誤和理虧,懦夫般地推卸責任,為發泄個人情緒而煽動群眾——他的一切行為都是出於立場,出於自己的私利,他狹小的眼界根本看不到事情的全貌,庸俗的思想根本無法辨別是非,他對英雄的拙劣模仿毫無理性和道德可言,他對公正的無視只顯出他的虛偽和卑鄙。而可悲的是,他確實認為自己是那個前人倒下後站起來的人,並且他自吹自擂的身份會立於不敗之地,因為他所面對的只是化學老師,並且他受到不斷的「支持」——那些對化學老師早已不滿的同學將這個偽君子視作新的偶像,借機組成一隊病態的烏合之眾群體,自我中心地發起攻擊破壞,他們的反抗脫離了理性,純粹是暴虐的革命。偏要以激進的質問,在這樣一個導火索被點燃後突然爆發,原因是這些「革命者」,沒有一個人願意單獨承擔提意見的責任,而要附和一個領導者的傀儡,在一個無法追責的集體中叫囂,呼喊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這裏有一點需要澄清,我在此絕對不是指責他們破壞了應試教育規則,絕不是要維護學校的規則體系。恰恰相反,正是他們以反抗的形式展現出的對應試體系的順從,使我如此氣憤,他們的反抗是狹隘的、可鄙的,他們越是反抗,就越是妥協——在化學課寫生物練習冊,為的是提高生物成績;批評化學老師的講課方式,也是為了提高成績,一切都是以應試為中心的,如果這次事件的導火索是上課看課外書,我的態度就會截然相反了。
如我開頭所說,他們無比臣服於「體系」,這體系當然不是單純的應試教育體系,而是以應試教育為典型表象的深層社會結構——功利化價值導向和私欲至上的利己主義。拒斥這種利己主義,不代表我要鼓吹「奉獻」、「利他」之類,恰恰相反,我對這種虛情假意地道德強迫同樣反感。同樣,我不批評私利和欲望,但是我痛恨這種社會引導的、意識形態支配的、全然不是主體自由選擇的欲望,這種欲望是倒錯的欲望,它以永不滿足的死循環創造難填欲壑,剝奪人的自主性,人們在這種導引下做奴隸而不自知。
為什麽會落入此種陷阱之中呢?原因正是理性的匱乏、反思的缺失。盲目遵從社會「規則」的人舍棄了思考的權利與義務,看似宣揚理智,實則沈淪於片面狹隘的常人世界中。他們的反抗,看似貶斥規則,實則無比順從地被意識形態規則宰制;他們的革命是沾染了利益的敗壞,而非追求公正的進步,充其量是一種不合理代替另一種不合理。
人們往往把個人挑戰規則視作桀驁的榮耀,然而在學校中真正導致壓迫的,不是規則本身,而是規則的運用,出現問題的不是已有的規則,而是未有的規則——沒有完善的規則規範校領導的權力施行,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正如使人憤然發聲的,不是晚自習不能講話的規則,而是李某因私心刻意重罰,他卑劣而虛偽的嘴臉昭示著他行使權力時猖狂的越位;最讓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扼殺反抗力量時那副理所應當的模樣,他自以為高人一等,於是對權力的界限視若無睹——但他從來沒有資格這樣做。
而抗拒現有規則的行為,與設立完善規則以謀求公正的目標是南轅北轍的,倘若學生真的通過「反抗」獲得超脫規則的能力,那麽只會造就學生權力的僭越,產生新的不公正。這種行為被視作反抗,就自然而然催生了如「化學課事件」這樣自我陶醉、惺惺作態的偽革命,使私利以公義的名義叫囂。可悲的是,這種行為的主體絲毫沒有覺察自身的非道德性,反將自己視作高尚的犧牲者,他並不是純粹地接受惡行,而是發自內心地用自欺蒙蔽自我,同時也蒙蔽他人,換句話說,這是一種平庸之惡。
我們要反抗的,就是這種平庸之惡,在如今的狀況下,就是不自覺地將自私看作道德的利己主義。這種反抗難以實行,正是因為意識形態支配的根深蒂固使多數人忘卻利益無涉的實踐理性和擺脫自欺的本真回歸。即便在那些最為令人厭惡的人身上,也能看見他們不自知的可憐之處,我們看到,李某的趾高氣昂背後必然是他對自己身份的絕對自信,他的執著無情的殘忍背後必然是他對某種道德價值的堅定信念——涉及利益的道德就是曲解的道德,它誕生於階級分化的層級結構和符號秩序之中,剝奪了原初理性的超越地位。如今,我們都在功利社會的爛泥中掙紮,在談道德之前,必須先生存,而生存,意味著接受並內化世界的價值,這是社會人、理性人的本質。盼望理性再次灑下啟蒙之光,照亮人的前路,或者接受沈淪於社會的黑暗,這是非此即彼的選擇。
最後,我想本文可以看作一篇批評。哈貝馬斯這樣定義批評:「改變不合理的現狀的實踐活動」,這樣看來,這點筆下功夫又稱不上批評了。可我沒有實踐之方法,更沒有實踐之能力,我還在選擇面前觀望,或許我最終會一勞永逸地掙脫出這些「小事」的漩渦,獨善其身再也不插手吧。我曾信心滿滿地期待:在虛假的反抗者的屍山上,能開出真正的反抗的花,這花汲取正義的陽光,向著自由生長。現在我不能確定:抑或那開出的,是惡之花呢?我不知道,我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