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件小事
這是一件小事後的另一件小事,是那件小事的眾多微不足道的結果這的一個。
這天,他成了政治犯了。
他躺在冰冷的監獄地板上,血液中淌著莫名的寒流,他的思緒也悄然凍結。耳畔是一陣蒼蠅的振翅聲,嗡鳴不絕令人心煩。他想伸手驅趕這不速之客,可雙手雙腳都已被束縛,只得作罷。在獄中,唯一的消遣便是望窗外那片天,此時恰是終月之夜,一輪圓月高懸,夜空中沒有星星。他想,即便閃亮如星,也難免被黑暗吞噬,只是他從未想過他們真的會殺死那些星星。他幻想著魚兒在銀河中遊動,不時躍出水面,在水花中炫耀它們七彩的魚鱗。自然,魚不會想到自己被水殺死,就像他不會想到自己被這世界殺死。
他寫那篇文章的時候,窗外也是這樣一片黑夜。筆在紙上飛舞,洋洋灑灑兩千言幾乎是一氣呵成,畢竟辛辣的諷刺向來是他的拿手好戲。當他把這份文稿發表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將面對怎樣的命運。
文字獄終究躲不過,他很快就被查明了身份。他在審訊室待了近四個小時。起初,他在緊張之余尚存些許期待,他期望以唇槍舌劍撕開專制者虛偽的假面,打贏這場仗,或至少點燃那星星之火——他相信這火終有一天會在此地熊熊燃燒。他的宿敵,李老爺,此時正坐在他對面,那張浮腫的臉上掛著虛偽的微笑,一雙眼睛卻閃著鬣狗緊盯羔羊的貪婪與兇狠。在李老爺眼中,此人只是一個搗亂的小鬼,一只擾人的蒼蠅,人與蒼蠅是無話可說的,只需擡起他肥大的拇指,將其碾成一攤肉泥即可。所以說什麽都無濟於事,李老爺從來都是封建糟粕的集大成者,他能夠坦坦蕩蕩地大談「仁義道德」、「規矩禮數」之類,而革命者的訴求,他怎能理解?李老爺要他認罪,俯首稱臣,唯有如此才算了結。可是他認為他沒有罪——他也確實沒罪,如果表達思想算罪過,那還有何自由可言?是的,他不會認錯,因為他來此就是為了追尋自由,而追求自由的意誌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於是他默念起那首小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他想起初到此地時,他欣喜地以為自己進了成功的窄門,而今他發現,自己丟失了一整片天地。
走出審訊室時,他的眼眶已經濕潤,他固執地一直沒有屈服,但他清楚地知曉自己的敗北。牢獄之災不可避免。他走在通往監獄的夜路上,這條路也通向流放與隔絕。他看到夜空中的星一顆顆墜落,緩緩沈入水中,在暗流湧動中無力地溺死。回望這片他所熱愛的土地(這或許是最後一眼),放眼所見是一片荒蕪,他的身軀不住地顫抖,在這片荒原之上,他仍是孤零零的。
他不能停止思考,就像鯊魚不能停止遊弋。他的思緒飄向明日。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太陽底下並無新事。自然,太陽容不得月亮,更容不得星星,它是個無情的暴君,只會殘暴地灑下熾烈的光芒。他想象李老爺乘著八擡大轎,耀武揚威地穿過人群,以逼人的威嚴震懾他們。或許他會在興致正好之時隨意降下懲罰,這懲罰從來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他們必須傻笑著,以卑微的、感激的姿態接受,就像接受聖靈的洗禮。他們在烈日下跳著死之舞,然後一個接一個倒下;他們向他頂禮膜拜,振臂高呼:「李老爺萬歲萬歲萬萬歲」……他不敢在想下去。
但是,在那震耳欲聾的齊聲呼喊中,他聽到了不和諧的雜音,那是笑聲。不同於李老爺虛偽且充斥著優越感的笑,這是屬於每個人的真摯而平等的笑。這笑聲以一種諧謔挑戰著權威,反抗,在荒原上播下種子,而種子的萌發只需一場雨。每當夜幕降臨,回蕩在滿天星辰之間的,不正是這種自由不羈的笑嗎?他仿佛看見星星排著隊伍,在夜空中遊行,魚兒重又遊弋在銀河之中,伴著笑聲起舞。沒有人能殺死星星,也沒有人能殺死魚兒,即使被暗夜阻擋,它們也必將重現。
寒風吹過,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的心臟狂跳不止。他又擡起頭,望向窗外。孤獨月旁,竟有一顆明星閃爍,這微不足道的的一點光輝穿過夜的重重阻隔,不遠萬裏來點亮他的眼睛。他知道還有希冀存在,希冀就在那明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