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最近發生了一件小事,風波已過,似不便再多加評述,可有些東西是不得不寫的。此事不發生在我本人身上,所以對我而言,可稱為一件趣事。今略去姓名,本著「對事不對人」的態度,從我的角度總結這件事。
特此聲明:根據學校規定,本人言行不代表我校高二年級任意一名學生。
原諒/不原諒
我們的偉大領袖李大人以威嚴的令喝打斷三名學生在晚自習期間的違規談話,便是這件小事的開端。這三名學生不可避免地需接受寫檢討、停上晚自習一周的懲罰,其中一名住宿生被勒令停宿一周,這也是合情合理的。透過這件小事,這宏大歷史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我們足以窺知李先生其人。
李大人的懲罰向來有一舉多得之效,此次判決,一則踐行了「不原諒」原則,二則可殺雞儆猴,實屬高明。
「我可以選擇原諒,但我就是不原諒,可最後還是原諒的」,這是「不原諒」原則的經典詮釋。當偉大的李大人說出「不原諒」時,他原本高大的身軀顯得更為龐大,佝僂著的背也無法影響他堪比珠穆朗瑪峰的身高。他本就高貴的身份再一次擡高,成了不容置疑的法官,他那銳利如刀的目光顯盡他不可侵犯的「自由裁量權」,足以給每個人定罪。你我都是有罪的,都有把柄牢牢握在他的手中,即是我們自認為無罪,即使我們確實無罪,我們也是有罪的,因為敢於自認為無罪亦是一種罪,而只有李大人無上的權威能夠原諒,能夠寬恕。所以當他說出「原諒」時,他博大的胸懷在他背後投射出了救世主的影子,每個人都需跪倒在他腳下,頂禮膜拜,真誠祈禱,感謝他的赦免。
在這樣高人一等,不,無數等的迷人光環下,我們似乎都被那聖光照得自慚形穢。可總有人看到他的本質,李大人還不是上帝,如果是,那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資格成為上帝了。無論如何,請循其本,既然李大人能以一人審判所有人,為什麽我們不能?若「不原諒」真有這麽大功效,我們所有人的「不原諒」或許早已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了。可偉大的李大人不在乎這些,因為他以他的視角審視世界,他的意誌當然可以輕松改變客觀事實,只要他不原諒一個人,那此人便是有罪的,毋庸置疑。這是常人難以做到的事情,而李大人輕易地就做到了,他恐怕是抱著不再當人之勇氣去突破人類之極限的,他的超凡之處即體現於此。
李大人早已在身上鍍滿黃金,日日夜夜放出萬丈光輝,可總有人妄圖刮破那價值千萬的塗層,揭露庸俗的內裏,這確實是不可原諒的。怎麽辦呢?只需擡起他肥大的拇指,碾死幾只煩人的蒼蠅,重申自己的權威、殺雞儆猴即可。這天的蒼蠅恰恰就是這三個人。這三人竟敢在無比嚴肅的晚自習、學校賜予的恩典上肆意交談,還沒有註意到李大人的潛入,把他的尊嚴放在何處?更可恨的是,其中一人竟笑得正歡。波德萊爾指出:笑是人類在感受到自身優越時的產物,滿腹經綸如李大人,想必知道這個觀點。在優越如李大人面前笑,豈不是班門弄斧?這一行為極大地打擊了他的優越感,可憎可恨。我們的李大人由是震怒,便把環境運氣、道德運氣之類拋諸腦後——離群的鬣狗看到肥美的羔羊,有什麽理由不吃?更何況這鬣狗想證明自己是獵豹,沒有羔羊的犧牲,哪有跨種族的超越?於是李大人身上的黃金塗層越來越厚,他只管這金光閃閃是否夠有派頭——自然是相當滿意——從不會發現黃金堆砌成的,是如杜尚之小便池般的形體。
革命/文字獄
革命的火種點燃於水殺魚同誌的諷刺文章,不出意料地,很快就被掐滅了。神通廣大的李大人從不失算,即便使用筆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自然地,作者獲得了的李大人持續三個多小時的神聖洗禮。李大人想必談了不少仁義道德之類的高深概念,他將根植於國人心中的封建糟粕反復強調,著實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弘揚,也是他耐心和毅力的體現,他們在激烈、平等的思維碰撞中教學相長,一定能糾正這名同學的反動思想。
可這名學生竟不知悔改,不屈不撓,這樣的罪恐怕挫骨揚灰都難以抵償,李大人或許會為他的冥頑不化而大傷腦筋。不,英明的李大人怎麽可能為這種小事煩惱,思考0.200秒後,一道閃靈劃過腦際,他的思維貫穿了從秦始皇一統中原到清朝覆滅的完整歷史,兩千年來的鬼魂替他作出了決定:「你給我回家想想清楚再過來」。
小事似乎有些脫軌,但這對李大人沒有絲毫影響。他可是著眼世界,胸懷四海的男人,只要「重新審視」這件事,他就可以用無可匹敵的辯論技巧重回道德之制高點。正如前些天的跳樓風波,他只不管,這事就成了小事;可但凡他想管,雞毛蒜皮也是重中之重。
李大人的文字獄快、準、狠,令清朝的統治者都相形見絀,這自然是他潛心鉆研數十年的獨門秘技。有了這種手段,他便可大殺四方,將殺雞儆猴之術廣泛使用。最後,他終於能在死人堆中稱王稱霸,享一夕之安寢。
藥/平等
李大人到底還是考慮周全,不僅使用殺雞儆猴之術,還要親自教導我們這些猴——他要給我們吃藥,那藥自然是革命者的血染成的人血饅頭,這可是一款最有效的催吐劑,讓我一服用便止不住犯惡心。
李大人不厭其煩將那些Cliché翻來覆去的認真負責的教學態度、熟練使用強盜邏輯趁虛而入的高超本領,都使我們萬分敬佩,我們也知道他那缺乏邏輯、毫無章法的論證方式絕對不是美中不足,而是一種後現代的表現手法。我將他的觀點整理如下,奈何本人水平有限,必有不足之處,請多包涵。
一、學校給學生開設晚自習是學校開恩,不能遵守紀律就回家。
我們都應當感謝學校設立晚自習,因為這是學校的附加服務。即便我們不是憑主觀意願,而是受困於囚徒困境才來上晚自習,我們也必須對晚自習的設立表示感激。要記得,曾幾何時,學校是不設晚自習的,而如今設晚自習絕對不是為了提升學校成績而隨大流,而是純粹地為了學生啊!我校從來都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我們既進了這成功的窄門,那就應當死心塌地地服從學校規定,努力提升成績來報答學校之恩。
是的,我們學生個個都是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只有我們的校領導才是執掌一切的偉大舵手,為我們付出了太多,他們當然可以代表學校,四處邀功、耀武揚威,即使在校內胡作非為、濫用職權也是他們應有的權力。
二、任何小錯誤都應嚴懲,否則必然愈演愈烈。
這是對滑坡謬誤的純熟運用。盡管我能舉出不少小錯誤維持在一定範圍內,不影響大局的例子,但李大人博古通今,已從他龐大的資料庫中精選了數倍於我的滑坡謬誤之極端示例,完成了他富於說服力、思辨性和感染力的論證。
李大人的勇敢之處在於他從不在意平衡,亦不在意打破平衡的後果,只會義無反顧地破壞次優的平衡,去追求那徹底的最優,我相信他的下一步計劃是將晚自習違規講話的懲罰定為死刑,這樣就不會有人敢再犯了。
三、被懲罰時應當表示感謝,因為這是教育。
當然,教育就是規訓,如此說來,一切社會的懲戒都應稱為教育——使我們更適應社會生活的教育。那麽瑪絲洛娃無罪受刑,自然也應當微笑著對法官表達感恩,這可是對她的教育,況且,她怎麽可能完全無罪呢?誰讓她自甘墮落,誰讓她是妓呢?冉·阿讓因偷面包而被判苦役,竟還反復越獄,此人真是無恥,若換作我們高尚的李大人,一定會將其當作一次寶貴的學習機會,懷著感激之情享受獄中生活。
要是每個學生都能微笑著接受懲罰,我們就都成為高尚的奴隸了,或許下次有人稱贊您培養出優秀學生時,李大人,您能夠自豪地說出:「我教育的不是學生,而是高尚的奴隸。」
四、諷刺的形式是不能接受的。
這是當然,諷刺除了單純發泄情緒還有什麽作用?它的危害卻大得很,嚴重損害了校領導的面子,對於李大人等一眾校領導來說,面子是多麽重要,傳統儒學的兩大內涵——中庸和愛面子——可是他們視若瑰寶的品質。
諷刺和幽默從來都是人道主義和反抗專制的最後手段,可我們的學校與專制哪有一絲一毫的關系?我們的言路從來都是很開的,不管怎樣,直接提出的要求都是能夠傳遞給領導們的,只是從來不會被采納罷了。這又怎麽能怪領導呢?他們都是很忙的,若意見不被采納,只能怪學生不夠堅定於自己的訴求。
那些諷刺校領導,對師長不敬的學生,必須反思自己。
最後,李大人的一句至理真言是必須強調的:「我們在思想上是平等的,但在管理是就是不平等的」,既然在管理上不平等,那一種思想要去幹涉和攻擊另一種思想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管理的平等先於思想的平等,畢竟,「您」們永遠比我們更「平等」。
跳出立場
一些同學為莫名受罰的反抗者打抱不平,以至貶低我們偉大的李大人,他們犯了立場先行的謬誤,庸俗地誤解了李大人。
我們都被局限在狹小的立場困境中,不妨跳出去審視事情的全貌。從公正的視角看李大人,他誠然虛偽、優越、無理取鬧、盛氣淩人、獨斷專橫,可我們難道看不到他身上的可憐之處嗎?可憐是他不斷證明自己行為的合理性,看不到自己的劣根性;可悲是他憑著濫用職權,永遠不可能獲得學生真正的尊重。
何必在校內搞窩裏鬥,苛責這老同誌呢?他自會帶著這幅嘴臉,繼續去不原諒或原諒他人,去創造更多「壯舉」。而對付「不原諒」最好的辦法就是「原諒」。
所以,不妨原諒他,給予他最誠摯的諒解,以及最大的鄙視。